口述:莫德君(男,1924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鸣桥村村民)
采访:贾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鸣桥村村民,村民影像作者)
采访时间:2010年9月20日
采访地点:莫德君家中
(口述整理:吴文光)
采访笔记
在蔡相敬家的堂屋里,见我在座,隔壁的李家婶娘也凑过来了。说起食堂,她也不时地插话。食堂对这些老年人来说,真是没有一个不是刻骨铭心的。我的摄像机不时地在她们的回忆中转来转去。没有人时我奔上人家门,给人说好话,巴不得有一个配合我,人多了还有点烦,本只想听一个人的,而她们有时却偏争着说,你一句我一句的,我还真的不好听得哪一个的。
正说时,莫盛娇父亲莫德君又摸索着去上厕所。这老人已八十七岁了,两年前就双目失明,是从堂屋后面的个小房里的床上爬起来的。我见是一个历经坎坷的老人,之前曾两次采访过他。只因没专门和他聊起过食堂的日子。我知道他耳聋,所以见他一出面就吆喝(大声)着他:炎嗲,来喝烟呐!他没听到。我又大声地重复了一声,他听到了。坐在我面前的他女儿莫盛娇却赶紧摆了摆手说:你不喊他,不又屙在裤裆里哒!
从厕所里转身,他顺着我再次的喊声摸到我身旁坐了下来。我将烟递给了他,又给了老蔡一根。老蔡却客气着:“紧到(连续)喝你的像个么哒样!”“哎呀喝烟的人,还分么哒你的我的。”我假装着烟场上的老手。他的是大红花(芙蓉两元),我的是硬白沙(五元),这是我出门前精心准备的。虽不是么哒好烟,但比起他的还是略高一等。
虽是乡里乡亲的老熟人,为达到我的目的,我还是想尽量把氛围搞得融洽些。在这种场合,烟还是能进一步融洽关系的。平时在村民面前我随和着抽;在那些当官人的面前我装模作样地抽;在草场地工作室和吴老师说话时我主动取出他烟盒里的烟抽。其实有时候接到人家的人情烟,在家里放长了霉我也不去看它一眼。
我的摄像机调转向了炎嗲,他上身赤膊,下身着烟灰色西装短裤,裤绳打结的地方像是几根红毛线头的扣结,剃光了的脑袋已长出了发白的毛桩桩,看像是失明了的眼睛不时地朝我望望,确实,全瞎。他手膀上的肌肉全没了,松弛下的皮肤像是牛脖子下的荡荡皮,随着手的摆动而晃动着。他的一只左脚踏在了自己所坐的椅子上,头不时地靠在已抬起来的左膝盖上。他这个姿势我瞄得很准,因为我努力地在捕捉他的最佳坐姿。
人聚多了,你一言我一语的,真不好听得哪一个的,不管我的像机对准谁,她们都习惯了的你一句我一句。其实这时我最想听到的是炎嗲的经历,我在尽量地听他的回忆。他坐稳后终于开始说话了:“你这么搞有么哒生意没得的呦?国家跟你搞不搞。”“有,有。”我提高了嗓门重复着,他的耳朵有些背。“要搞现在一般都是千千数(几千块)。”这时他猜测地又这么问我。
我说没有吧,他们都不会相信,包括我在内,农民的现实主义无可非议。我详细说清楚吧,想在这青天白日多采访点东西,没时间和他们聊些他们所关心的话题。只得这么地顺口便答,反正也涉及不到什么政治、经济大问题。相反,她们认为我是国家的人在为国家工作,她们会更陪合我。不管怎么说,他们对民间组织还是怀疑的,尽管平时说县长腐败,书记霸道。一旦遇有他们还没明白的事,她们相信的还是政府。
停顿了会,炎嗲继续说:“你老家伙(我父亲)和我是治洞庭湖的伙计,他是幺儿班(体力弱的编成一个班)的班长。你老家伙是幺儿班的班长。一共去了四个多月,那功夫就苦,但饭吃得饱。这块块(这个村)去那么多的人,现在就剩下我和莫德全、李子能这么三个人哒!”
待炎嗲稍停吸烟时,我赶紧避开他的话题大声说:“炎嗲!我还是想听听你食堂里的那段历史。”他沉思片刻后,开始讲了。
口述正文
开始我当食堂事务员,整我,不让我干
开始是三个小食堂,三队(杨家台),你们那里,俺这里几个合在一起的。食堂在你们那枧桥街上。蔡代保那时是块“红牌”(根红苗正),队上是蔡代保、吴于永的负责人。在食堂里,开始是他两个要我搞事务员的,时间不长,就是四五个月。
你老家伙(我父亲)那时是蒸饭,“三员一长”(指炊事员、事务长等)都饿不到。那时四两的钵,哪有四两的!就是三两多一点。有些人端饭,还没走到桌子边,多是没得哒(指吃了差不多)!
郑士炳在食堂里当个么哒民兵排长,他就只想烂我的屁眼窍(找我岔子)。那天我正在和陈永亮、俺的莫家三嗲、田家幺嗲(田其受)几个正在杨家台打番薯洞。蔡代保找到我哒,就要我下午把帐交给刘绪福,明天下午赶到皂市大公社集训去。这是郑士炳搞的些事嗨!说我有历史问题,在国民党里搞过事。他们没学毛主席一句: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刑。没法,我就把事务员的帐交给了刘绪福,第二天就背着被褥去了。
他们不晓得我在那里占得到人(有人撑腰)。张立元(叔伯外甥)是大公社的政法部长,是他在那里负责的。王首先是公安局的干部,他的老妈子和俺屋里是熊家的亲叔伯姊妹。我到那里后就接替了蔡先哲、晏大如两人的事,晏大如是管粮食的。那时的“命令风”得了!文德优是粮站主任,要我造个五百多人的花名册,那么多的名字我没及时造出来,他王八狗入的歪绝(乱骂)我的。有个柴队长,为个么哒事没搞好,就跺了我一枪托子。后来他们知道了我和张部长、王首先的关系,就不敢对我那么狠了。后来从肖家风火转到了肖家书院,一起在那里搞了七十几天,我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我是“四种分子”
回来后,我就天天出集体工,也没受到管制。一次大队开“四种分子”会就把我喊去了,跟我戴这个帽子是没开会宣布的。那时是贾国职的支部书记。我是被冤枉了二十年,从五八年到七九年。七九年给我揭帽子后不久,其他人的帽子也都全部揭了。
我虽是个“四种分子”,也还是没搞到我,就是陪班打伴。吴远优、吴于模、贾国欣、李子神、贾国粉、贾国乔、张万整,开会就整他们几个,上台就他几个。在食堂里都是打大伙搞事,我使牛(耕田)的日子多些。吃饭是会记算出来的,一个甲等有好多,乙等有好多。我是乙等,十六两的秤一斤二两。那时都是十六两的秤。最高标准也就是一斤多,三六一斤八两。
吴选吧被人说偷饭票,上吊自杀
有一回在悬钟峪修公路,打夜工。打夜工还不是为了搞钵饭吃下。去得有些人,又没得个领导,乱弹琴,反正没做过正事搞,就是为混钵把饭。
回来吃夜饭时,滕XX他发觉条儿(饭票)没见哒!就说是吴选吧把他偷了的。他看吴选吧老实。吴选吧没得个胆子,就被吓到哒!第二天天不亮,吴选吧就跑到磺厂他姐姐吴元芹那里去哒。他老家伙(父亲吴远锐)找去,他姐夫杨万石先到的,把门一推开,一个人一把吊在大门边,舌头吊好长,杨万石硬架势骇死。这个条儿(饭票)究竟是不是吴选吧偷的,还是搞不明白,反正人就那么死哒。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