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次(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62

口述:贾珍次(男,1950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鸣桥村人)

采访:贾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鸣桥村村民,村民影像作者)

采访时间:2010年8月20日

采访地点:贾珍次家中

(口述整理:吴文光)

采访笔记

贾珍次是个当了多年的村支书,现在是组织委员。他和我是同龄人,算得上是村子里几个混得好一点的之一,所以平时都有点来往。我这次来主要是想拍他的父亲,八十多岁的贾之全。

在他家吃完饭,我把机子架在他堂屋里的吊扇下,专门找他父亲聊了起来。他平时见了我总是要热情地找我聊天,但总是说不上板(正路)。今天他陪我吃饭喝了二两白酒(我喝的是瓶啤酒),他总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始终说不出个食堂的具体细节来。

我只得起身叫来了正屋外忙着的他。而我晓得他本是个犟人,任村支书期间,乡里一般干部来了都是不张不踩的。当然他县里有背景,小舅子张前云是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吃饭时贾珍次就开玩笑地说:“讲食堂你找俺老家伙(父亲)还不如找我,看他晓得个么哒(没记性)!”当然我还是不信,一个六十岁的怎赶得上能说会道的八十七岁老人呢,可事实就是,这老人真说不出个什么。我就把贾珍次叫到已架好的摄像机前坐下,先和他聊起了即将换届的村干部的人选来,他和现任杨支书有矛盾,说起这方面话匣子一下全打开了,一聊就是个多钟头。我见时间有限,趁他余犹未尽,就将话题一转,说:“你说说食堂的事,你都记得好多?”他说:“你找俺老家伙讲有个么哒讲的,人家在食堂里架势饿死,他都没为到难的,他那时候在专业队,吃饭也是发条儿(饭票)的,他吃饭不给条儿,他趁常就这么伙搞的。”

口述正文:

搞食堂,讲搞共产主义,开始还是吃了几餐饱饭

搞食堂开始是讲搞共产主义,包吃包住,说是不要搞得生产哒!一些男人都到北山上挖葛去,挖回来哒就把它搞成葛粉,就当猪饲料喂猪,猪哪还不肯长!过几天就杀头猪分吃,一分几钵,那生活得了,一些人搞得笑嘻哒!那开始还是吃了几餐饱饭的。

食堂开始还是搞在俺丈二老太(岳父张立凡)屋里的,第一个搞事务员的还是贾国强,再就是张立凡、欧上玉、赵永香几个。

搞些浮夸风,半夜三更都要你起来干

那时光搞些浮夸风,你开会汇报(报产量)都要在后头汇,前头汇报你都是要背绝(挨骂)的,反正后头越汇越高。

五八年开始大练钢铁的,俺这屋后头都有炭窑。我记得有一回是在刘定九那屋后头挑炭,挑到就贾之科屋前头那下坡坡的啷场(地方),我硬压得吐血。那时我还只九岁,挑八十一斤呐!再就是每天都在屋后的大窝里砍粗粗的杉树,挑回来就给你一个条儿(饭票),他不管你多少,反正就给你个三两的条儿。

为了高产量,就要搞深耕,挖深耕田,说深耕可以高产,挖一米八深,用簸箕就那么端土的,硬挖了一冬!有时候半夜三更都要你起来干,边干还要拉喉咙,就那么喊:“吆喂吆吆伙!伙喂伙伙吆!加油干哪么吆呀伙……”一会会,一个积极点的带头大声说:“同志们!来个跃进吧!”大家就紧跟着用力一声:“喔喉……”就这么搞的,不把人整死哒!那时是贾之伯的队长,贾之伯真就积极的,不把人整死哒!他死时,村里人都说他死迟了的。

挖坟积肥

挖坟的事,哎呀!我还参加了的,哪不晓得?俺这一条边,就那个虎屁塔、荷花堰、万家坡都那么挖完了的,挖出来些骨头就用箩筐挑到万朝北的那个屋里煮的,一个大锅煮好,就把那个水挑到田里,臭熏哒!那一块田都去不得人!

搞这些事,那时候是万XX几个带起搞的。反正见坟就挖,没有什么势力(家庭背景不好)的都挖完哒!后人当旺(后人多)的就没挖。那些碑落后(后来)都搞来修水碾的。像万平次,他是国民党时的区总,就是保安团长,解放时候枪毙,埋在白果园的。他没得儿,就七个丫头,他的份就被刨了。现在他后人给他立的个碑,就在原来那个地方,但碑下面骨头都没得个的。

吃不饱就经常找野菜吃

食堂时,俺屋里一起有七八个人。我记得三两的条儿(饭票),俺妈妈每月只十九个,姐姐只十七个,我只有十六个。吃不饱就经常找野菜吃,那个菜籽蔸蔸用刀刀一修,就吃里面的那个。那个枇杷树,把那个粗皮一刮,就那个里面的一层细皮皮一刮,用磨子一推。再就是食堂舂米后,去筛谷尖子,还筛到粗壳里面细点的。糠当然食堂已经弄去喂猪哒。

俺老家伙(父亲)当时在专业队,俺妈妈生俺老二(二弟)珍元,是在食堂里生的嗨!他是六零年八月十九生的。生以后是从食堂里称些苞谷(玉米)粉子回来吃的,油没得,盐没得。

为什么三两(饭票)能活得出命来?就是要有办法,比如帮食堂在这后头山上搞柴,搞回来给你个条儿(饭票)。俺就是那时候搞狠了的,一身的病,给你讲,我挑炭压得吐血,到六几年就吊肛,你看我,真的一身的病。

俺一个兄、一个妹儿都是在食堂时死了

俺一个兄、一个妹儿都是在食堂时死了的嗨!还不是没得人弄(带他们),也没得饭吃得。俺妹儿是出肤子(麻疹)死的,俺兄是俺妈妈出工去,没人看他,就把他放到那个摇窝里。他脑壳上长有些疮,就是讲的癞子。屋里当时有个抱鸡母,抱有一窝小鸡,它啄到兄的脑壳上去哒,就啄那里面的虫虫吃,俺兄只晓得哭,那抱鸡母管你哭不哭,它还越啄越带劲。落后,就得破伤风就么死了的!

俺嗲嗲(爷爷贾国位)个子大,吃不饱,险些饿死了的。他身上都肿了,看到架势要死,才把他送到那敬老院去,不送到那里去早死了。俺这里死也好多。你像蔡弯板,这是他的小名,真叫么哒名字我都找不到,还有单修任、陈驼幺、万家新,还有万朝北的娘赵妈,不都是饿死了的!还有单小毛的娘、邹家妈都是饿死也的。

再就是俺这屋后头万朝雪的儿子,三四岁,就是饿死了的。他那时候住在俺隔壁,他的老妈子是赵兰珍,他们的几个吖(孩子)都是饿死了的,现在剩两个孤老。

张前柱还在,你问他去,他那天在食堂里端到个大番薯,一般的时候都只那么几个小的,几口就吃哒,端个大番薯是难逢难遇的。他舍不得吃,就放在那床头枕头脚下的,饿就舔下子,就那么舔了几天。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