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闫这妮(女,1939年出生,河南省临颍县大郭乡大郭村)
采访人:郭睿(女,1988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2年2月3号
采访地点:闫这妮家中
采访笔记:
闫这妮老人跟她儿子一起住,按辈份我叫她奶奶,也是我大伯家的邻居,很熟悉。我刚回到村子里,大娘就去跟她说了采访的事,老人爽快答应,但由于她家里一直在排电线,约了几天之后才去采访。我去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样子,老人正在厨房里包饺子。她儿子在外打工,家里主要是儿媳和三个孙孙,村子里的老太太,几乎都是只要干得动,在家里就不停。老人很健谈,见我也很亲,可能由于两家本来就熟,也可能由于我回村以后常跟小孩子们一起玩,领头的就是她孙女小爽,12岁,小姑娘应该没少跟家里念叨我给小孩子们照相什么的。
闫奶奶开头就说“是问过去那事儿吧”,我说是,老人说“年景儿(1942年)我不记得,我就记得吃大伙那时候”(“吃大伙”即吃食堂),接着话匣子打开,讲她娘家二老如何饿死,如何下葬,如何改嫁,如何夜里去翻地把孩子扔家不管,丈夫前两年如何突然发病去世……很详细,我几乎不用提问。老人不断地说“咦(拖长音),吃大伙那时候饿死咾多了”,说她亲眼看见伙房外面院子里都躺着饿死的人。又说她第一任丈夫出身是富农,家里饿死三口,她如果没嫁给当干部的第二任丈夫,早就也饿死了。老人的坦诚让我感动。也不由感叹,在那个年代,阶级成分可以决定一个人、一个家庭的命运。女性更是被裹挟其中。
闫奶奶说郭景业的爹也死在河工上,这是我去采访郭景业老人时他没告诉我的,还说怕批斗投井的郭学亮的爹当时被人逮住了,打了一顿才跳井的。这些细节也是郭学亮老人没告诉我的。闫奶奶说她当时也在挖河工地,那么这个细节可能郭学亮老人不知道,也可能是闫奶奶记错了。这些我下次回去要多问问,多方查证吧。
口述正文
大伙上那稀饭像沷面条水
搁那伙上,吃点儿那苇根,剜剜,掿成蛋儿,就吃哩那。茨茭芽,赖好弄点儿豆糁儿,豆糁儿捂折捂折(用手抓抓)都是吃哩那,就不显面。一天喝那,一天喝两顿稀饭呐,就跟咱现在那沷面条水样,吃哩那。
叫那人饿哩呀,洒点汤都挺(趴)地下喝。大伙上,打点儿饭咾不是谁一砍(洒),都趴那儿舔起来了。一向叫人饿哩,吃那苇根,吃那茨茭芽,咦,那真受罪。生产队还黑咾翻地,还得很干活儿,吃不饱还得很干活儿,饿死多少。
吃哩那,咦,提起那时候受那罪不是,都厶法说,厶法说一向,受那罪一向,像跟我样,这时候这么大哩小闺女儿,饿哩,趴那儿地下,洒点儿汤咾趴地下舔舔,吃大伙那时候。
这分罢大伙了,谁见过一块儿好面馍呀!还是豆糁儿馍,分点儿豆子,豆糁儿馍,秋季儿咾给你点儿豆儿,吃点儿豆糁儿馍。吃点儿豆糁儿馍还是剜点子茨茭芽回来咾,就那赖好捂折捂折搁那锅里滚滚,跟叉拦豆腐哩样,就那多少,青青儿哩,就不显豆糁儿,就是吃哩菜呼啦儿(菜团子),就是吃哩那。咦,想起那时候饿死那人,那就……那那时候真是饿死哩,年轻人也饿死哩有啊。
夜里去干活儿 叫闺女扔床上
你像这一天,不干活儿,都厶你哩吃儿,去大伙上领饭都厶你哩吃儿,不给了。黑咾翻地朝半夜翻,恁这几个姑,黑了我都叫她扔那床上,都不叫管她,恁这姑是,大姑是四月间生儿,一向睡到往前五月间,厶人抱,这头儿厶老哩(父母),厶人抱。
咦,那时候生产队哩成天干活儿干哩,吃饭哩空儿都厶,有会儿咾你不刷锅都打起铃来了,你都得走哩,都晚一会儿都扣分儿。
黑了干活儿,深翻土地,翻到一夜,睡不成。都是这,这时候,就说,弄那木掀,翻哩,不犁,就那翻哩,剜一层儿剜一层儿,就那兹那剜哩。
那时候厶任啥儿,都是人翻地,翻土地,人就跟这地样,剜剜,剜这么宽儿,到沟咾,撂上去,再往这边,再剜剜,再撂着,再后哩,弄哩平展展儿哩,都种庄稼。人掖耧,掖犁,这犁你都厶见过这时候,那种那薄犁,一向朝天黑地白哩掖,白哩掖掖黑咾翻地,兹那干活儿哩。黑了朝夜干。黑咾喝了汤了,一打铃都走了,小孩儿都扔这床上,都不管他。他哭也不着(知),不哭也不着。有会儿咾我都干活儿回来,恁那几个姑,哭哩,那都又睡了。他半路不叫回来,不叫吃妈(奶)不叫回来,黑了还推磨,黑了那时候生产上分哩,黑了搭黄昏推磨,喝了汤了弄点粮食,生产队里都推起磨了,吃大伙那时候。吃大伙那时候黑了推磨,翻地推磨,挖河。
那地里打不来,地里见哩少,地里擎弄不来粮食,它打不住粮食,哎,一年种那麦呀,不像任啥儿,就弄不住粮食,厶就吃哩赖,一年那呀,要是说话不好听,一亩地弄不了这一布袋粮食,反正那是,庄稼歇(很)赖,麦它就是成不好。完粮多么,完粮多,地里收不住,完粮多。
娘家父母吃大伙时候饿死
哎,俺家,俺娘,俺那俩老哩,都是吃大伙饿死了。吃大伙那时候。都五十多了,五十多都饿死了,我不着他(俩)属啥哩,我都叫忘了。(爹)名儿我着,闫何长。哎,俺妈哩名儿我不着,她哩名儿我不着。饿死了,吃不饱,他饭量儿大,搁那伙上领那一点儿,吃不饱,都直饿死了。
哎,出了门了来这儿来了,黑了我去那儿(娘家村),还不管吃儿,还不管饭,回来再吃吃,喝了汤了再去那儿。那老头儿,俩老哩死我都厶搁跟儿该(身边),去那儿咾厶吃儿,回来还得干活儿,我要去那儿去一夜,不干活儿都扣几天哩分儿,扣三天哩分儿,你缺这一夜都扣三天哩分儿,都厶你哩饭。回来咾,你要是不搁家咾,你去领饭还厶你哩。
那时候儿我都,咦,黑地去了,人家不管吃儿,死了埋他俩,人家还是不管吃儿,清早起,喝了汤,埋埋,我可回来了,连夜我可又回来了,搁那儿也厶吃儿,你就死一人,你就埋,还是厶你哩饭,就厶客哩饭,厶任啥儿,你早晚你去,支应他,你就是,总是清早起咾,我去清早起咾,我去给他领点儿饭咾,给他扔那儿,回来咾啊,恐怕这头儿再领不住饭咾,再跑回来领我哩饭,那就是兹那。
去了,俩老哩死完了。再后,我放哩这种柜,这种柜,跟那锁那柜样,给他吊个匣子,我招呼着叫庄儿上,找来人,给他使那钉儿吊吊,厶得赤肚(光身)埋。俩柜,我一钉,俩老哩叫他埋埋,吊个窠篓。这时候说了是那板,那俩柜我一裁,一下使一个,我叫他埋了。末肚儿我跟队里说说,队里找俩人,叫他埋了。
吃大伙死咾多人 一天死哩都埋不及
哎,那时候就吃哩少,你那时候都吃哩都是吃不饱饭,都总是,叫那饿哩半饥,那饿哩,说饿哩也饿不死说吃饱哩也吃不饱,有哩那饭量儿大哩都是饿死了,哎,都是饿死哩。
死那时候都是,吃大伙那时候死咾多呀,一向死哩多着哩孙女儿,就这黑咾深翻地,还厶你哩吃儿,你像跟我样,要是说是串串门子,都扣几天哩分儿,都不给分儿,指分儿分粮食哩,你缺一天工都不给你粮食,
咦,吃大伙死咾多人呐,一天,都埋不及,这人。吃着大伙那时候,就咱这大郭不是,那庄子也大,这死这人都埋不及,一天死几十,一天死几十,死哩,咦,那受罪着哩。比方说,就跟俺现在岁数样,早已都死了了,都饿死了了,人那时候四十多都死起来了,都饿死了。
年轻哩、小孩儿饿死多少。
(我)见过呀,咦,那路上,有时候去领饭去了,那伙房哩都,那外面那院子都死点子,那路上,哪儿都是死哩人。埋就挖个坑儿抬住都埋了,也厶任啥儿,啥都厶任啥儿,好些都是挖个坑儿,就那扔里都妥了。哪儿有埋棺材哩,都是那种样儿都叫他埋了。
第一任丈夫家是富农 吃大伙饿死仨
哎,以前不是寻(音xin,方言意为嫁娶)哩恁这爷。我是,(一开始)叫我寻西头儿了,再后西头儿弄那,不要我了,我又摸恁这爷手里了。
我挖了河回来,我不想跟他了,我寻恁这爷手里了。寻那儿我看着咾,他赖好当点儿干部,那干部都吃饱咾啊。那头儿哩,也看不起我,我不跟了。那时候都吃大伙咾饥,他领点儿咾他都吃吃,他就兹这兹那,他不叫你吃饱,那我要是搁那一家儿我都这时候也厶我了。
(那一家是)赖成分,富农,他一家儿也饿死几个,饿死仨,我也记不住都谁了这时候。俩老哩,都是老哩。他上边儿老哩,这底下这俩老哩,这都再后来他也……
哎,那就是在成份,那是,哎,那边儿名儿我也忘了,那死哩时候,年着多了,都死了,厶人了。仨老哩一死,他出去了,出去我不着他搁哪儿哩,名儿叫忘了,这时候我记不住了,只着(知)他死仨老哩。几十年了,那也,吃大伙那时候,就是这么些年了。我都记不住,也叫忘了多大儿,成着大伙哩,最难哩那一般儿(一段)。
第二任丈夫当干部,谁当干部谁好些
厶办手续,那时候说走都走了,就厶手续。(第二任丈夫)整比我大十岁。那时候你不着那头儿也厶那俩老哩厶了,剩我自己了,我就这走他手里了。
哎,咱家厶,恁这头儿恁这爷,他搁大伙上哩,现在咱搁这儿说哩,他搁伙上哩,他当着干部哩,分罢大伙咾,恁爷偷弄回来点儿粮食,这一家儿都不碍事。他那时候当着干部哩,显好些。不当干部啊,分那粮食就是顾住,养住命儿,那就是,也死不了也活不成。
不是管伙哩,就这生产队里这干部不是,再后分罢大伙了,一年弄弄这粮食咾,咱搁这说哩,咱娘儿俩搁这说哩,黑咾他偷弄回来点儿俺也显好些,要不是那时候不当干部吧咱家这也饿死哩有了。再后来偷弄回来点儿,不定咋弄点儿咾,赖好吃点儿,那时候当着干部咾显好些。那时候,谁当干部谁好些,不当干部了,那社员不是,都是饿哩。
学亮他爹死在挖河工地上
挖河,去挖河哩,咦,兴那种扒人,恁学亮爷他爹不是,搁那挖河都饿死那顶(上)了。黑了还很扒,还不叫吃饱。一向推那早先那推车儿,推住那土,一向翻哩,就是兹那干哩。
他那一黑也是饿死了,他是那,推磨哩,那时候搁那河工上推磨哩,我也去挖河去了那时候。他咾饥,他揇(塞)点粮食,叫人家闯(撞)见了,一股劲儿可叫他打哩跳井里死了,跳井里淹死了。跟你不着那景业他爹,都是搁那哩,都是搁那儿挖河了,都饿死那顶(上),都死那顶(上)了。那时候推磨咾你不着推那,那搁河工上推那面,都是饥哩厶法儿了,不揇面就揇粮食,那饿哩,叫现在他扔了他也不吃它,吃那埋哧(脏)粮食,苞谷,豆儿,苞谷,搁那河工上。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