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月(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56

口述人:杨广月(女,1928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王家堰村村民)

采访人:贾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鸡鸣桥村村民)

口述时间:2010年7月3日

采访地点:家中

(口述整理:吴文光)

采访笔记

今天中午来到八字槽门的杨广月老人家里,路不远,距我家不过就五百来米。我说明来意,说是专门向些老人采访大跃进、食堂历史的。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虽是对我本人了解,知道我不是个坏人,但她还是要追根刨底问我采访之后究竟是起什么作用的。她这么问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她一家在这期间经历的磨难太多了。她担心搞得不好人家晓得哒说自己在反攻倒算。自己因此死了无所谓,殃及后人就不好了。

我耐心地向她解释说:“我们这个民间组织是专门拍摄和采访当地村民现实生活及回顾大跃进、食堂历史的。关于这段历史你都听说过了,七九年邓小平上台后就已经为那些事评了反,肯定了国家当时是走了弯路。俺现在这么采访就是把本村子的详细情况通过你们这些亲身经历而还健在的老人口述下来,把它整理成历史的录像、书本,让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你说这个好吗?”

“这个是好,那你的书出来后能给俺的后人一本吗?”她央求地说。

“当然可以,你都这么配合俺了的,你不说我都会给你一本。”

她手拿着把扇子,开始回忆了起来。

口述正文

吃食堂,开头红火,后来没得吃

我记得是五四年到这里来(结婚)的。俺的“阶级”不好你晓得嗨!这里是个富农,俺高头(竹巷口)娘屋里是个地主,一直以来没过到个称眉(心)的日子。

食堂是五八年进的,是办在这上边赵德海屋里的。哎呀!开始还是搞的红火,把各人屋里的猪、鸡、鸭都交到公家去哒,所以开始还是有吃的。杀鸡吃呀!杀鸭鸭吃呀!把些人搞得喜嘿哒!说是到了么哒共产主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只是后来越搞越拐(糟)哒!连饭都没得吃的哒!

俺屋里(老伴赵德兰)食堂时(身体)就不好,是结核病,又长的疤皎(孢),搞不得事,就跟他搞条牛喂起的,就喂条牛都时不时找他的问题,耕田时说他草割少哒呀!放时又说牛吖的肚子没吃饱哇!反正赵权民一不高兴就要他跪到,甚至还挝(踢)他几脚。

他每天(食堂订量)只吃半斤,俺毛坨(儿子赵永敏)只吃二两,那时他也四五岁哒!你看哪么吃得好!反正天天就搞些北瓜的根、叶叶呀、番薯叶呀、朗树皮呀,反正就这么吃的。么哒东西没吃高(过)哇!搞这么些东西他都不等你搞,说给食堂里出丑嗨。你像唐西杰的娘,乔家瞢妈那一天搞几个苦菜坨,去食堂吃饭时,赵权民(德财)看见哒,一下就跟她连钵都抢来搭(摔)了。你看哪个再还敢搞!就么饿死了好多人,我亲眼看到赵汉吧的老家伙就坐在他那街檐上饿死的。

偷吃的,被斗被整

在食堂里,差不多个个都是强斗(小偷),偷菜的、偷番薯种的、偷饭钵钵的。有一回,李汉呐,就是在你们街上(指我邻居)住的,就那个单身汉,你认得不?再就是赵强吧父子,是后爹,反正说是他三个偷耶食堂的么哒东西吃哒!赵队长就把他三个搞到大队去。

你猜把他们哪么整的,就是刘清麻子一个,还有铁路弯的李疤鼻子,他几个就在那堂屋中间放一张大桌子,桌上再搁三个小凳子,就要他三个脱衣后站起上去,手里拿的那猫耳刺,就么你刷(刺)我,我刷你,就那么不住家伙地刷,身上都刷得血糊铃铛。两个大人互相都还刷得轻些,只是那个赵强吧,他还只十几岁,他不知是不是对他那后来老家伙有么哒不满,他刷他的老家伙的,就做死的地刷的,真就刷得狠,刷得他老家伙满身是血。那些整的人都站在边里好笑,悄悄地讲,这个赵汉吧就找不到听(不懂事),还是你的老家伙嗨,就这么整。

大跃进,搞拆房

覃道计(支书)和大队几个人要拆俺的屋,要俺马上搬出去。我不知说了句么哒话,他就桌子一拍,恶狠狠地指着我说:你给我跪倒!就要我跪在那凉场的那板凳上,那凉场就是俺嗲嗲开店子时修的,就是过往行人歇荫坐的。那条凳外边是个好高的,你看我跪在那里黑(吓)得!要是一头栽下去了,脑壳都要搭破,还不是要那么跪在那里,你有么哒法。

把俺的屋拆了,又没得住得嗨!就跟到食堂搬到那里,食堂后来又搬到赵永耀的屋里去,又跟俺在那里找个偏偏屋。就是这么搞的。到六一年下食堂后俺就没得屋住得哒,大队就要俺住在聋子伯伯屋里。这聋子伯伯跟俺老家伙是叔伯弟兄,他没得后人。后来俺就给他还公家的贷款,那时大队信用社会记是唐超检,是还在他的手里的。又把他两老送上山,俺才得到这么两间间屋。搞食堂把俺搞得屋基都没得的。

我公公被斗死了

那时候在搞大跃进嗨!动不动就可以捆人,看俺屋里的成分又高,经常就找到俺。那一天,我记得硬是没说过么哒错话,也没做么哒坏事,就是那隔壁的赵德炳和赵德柱他们又汇个么哒报哒!他们的阶级好嗨,是依靠对象。这隔壁邻舍的,你就做不得声的哟!那天我一早上正在挑水,赵XX他们几个一跑来就把俺老家伙(公公赵祖文)捆了去,就在那个李毛儿(聋子)现在住的那个前头塔里斗的。就是覃支书带一伙人,一天斗到黑。被斗的听说还有铁路弯的李维村、唐家窝凹的唐超灼。(天)黑时又转到现在赵永远住的那里,那时候那里是个学堂,又在那里搭的台接到斗的。你看一天到黑没吃没喝,哪么受得住。俺屋里的人又不许参加,不通知你你敢参加吆!去了就要把你当阶级敌人捆起。

黑时俺老家伙可能硬是干(渴)得受不住哒,就向在台下他近点的人说想点水喝下。站在边里的刘腊英,就覃士明的妈妈,她跟俺还是老亲戚。她好心好意就用个瓢瓜(水瓢)跟他端来了一瓢瓜水。你看他一天捆得黑,没吃点么哒,他的手又那么反捆到的,就刘腊英姐给他那么喂的,就一口气那么喝完哒!一喝完就发现他的脸都变白哒!人就像晕了过去的样子,一些人就晓得他不行哒!怕人死在斗争台上,赵德财就把他放了。

不知是哪个把他送哇回来的,我就忘了。只晓得人进门就不省人事,手肿起像打锣锤,手膀子好深,一道道的格(痕),身上糊好多的血。问他也不答话,只过两天就死哒!不知在哪里找来几块楼板把他就么埋耶的。死时还没满四十五岁。

食堂拆了,换油被抓

刚下食堂时,屋里么哒都没得,就种的点白菜,青菜炒去都没得点油,吖儿(娃娃)又不吃。听说桐梓能换得到菜油,我就趁生产队假期,那时一个劳力每月有三天假,就是让你砍柴或扯猪草的。我就利用这个月的假期到竹巷口我妈妈的那北山上,好不容易捡来了一背桐梓。你屋里那时开榨坊,隔俺近,又在那大路边,怕人发现,我不敢去你们那里调换。

那天就趁天快黑时,就悄悄从樟木垭赵科嗲屋后头,背到了和平大队的李家榨坊里,就李士书住的那榨坊里。一到那里,陈安雪在那里负责的,他就热情地招呼了我。看我是跟他去做生意,当然他就欢迎嗨!正当他要给我过秤时,从屋外走进一大仗人马,是覃支书带起的,跟他一起的尽是些年青人,是些基干民兵,手上还带的红袖子。

覃支书发现是我,就瞪大眼睛问:你这桐梓是哪来的?

我说:在竹巷口妈妈那北山上捡来的。

覃支书说:你这个富农分子生产不搞,专门搞资本主义。给她没收它!

陈安雪不过秤了,开始我进屋时那脸上的笑像也没有哒!当时像个晴天霹雳,我脑壳嗡的一下只差晕了过去,心想这是我一个月的假期,从那大山上一个一个地捡来的呀,衣儿裤子被树枝刮破了不说,手脚上也是全被荆棘扎伤了的呀!我这千艰万难捡来的东西不就白白送给他们了吗!

覃道计见我守着背篓不走,就交代何长春他们两个正在榨坊里干活的,要他们看着不让我背走了。他们进内屋可能是开会去了,天已麻麻黑了下来。我想了想,打定主意,死也要一拼。我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那么满满一背桐梓,一手提起就反背在了背上。当我刚走出大门外,就听见了何长春不紧不慢喊:桐梓格背起走了!只听见屋里喊了:不让她跑了!抓住她!我背背桐梓,心想跑是跑不脱了,大门外是两条路,一条是往俺这樟木垭来的,还一条是往坪中间覃家坪里那么去的。情急之下,两条路是都不敢走了,我就马上爬到屋当头的那个田里,躲在草蓬蓬里。

我匍在那草蓬蓬里心想,虽是何长春他那么地喊,但我都不怪他,他也是没得法呀!覃支书明明交代他的,如不喊说不定会整他呢!我注意了的,我明明背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的,却等我背出大门外才开始喊,不明明还给我留了条生路了吗!我不但之不怪他,反之认为他是好人。

我硬是差不多到了半夜,我才背起个背篓高一脚低一脚的慢慢摸索着往回走,路又看不到。还是早上吃了点粥的,肚子已巴到脊梁骨哒。我背起背桐梓摇摇晃晃地摸到赵科嗲屋门口。我想了想,要是背到屋里去,很可能会再到屋里来搜,不等于又白搞。干脆就放到赵科嗲家里,他们是绝不会到他屋里来搜的。我打定主意,敲开了赵科嗲的门。见是我,赵科嗲把我让进了屋里。我向他们两老一说,邓妈(科嗲的老伴)平时对俺就还好嗨!就让我把背篓放到房屋里。

俺真就遭孽的!那时候他(丈夫)又不好(犯病),搞不得么哒重事。我白天出工,打夜工搞柴半夜半夜才到屋,喊开门都轻轻喊的,喊大了怕耽误人家(邻居)的瞌睡嗨!那天覃支书要是一把抓到我,我不是一个死症啰!他只嘴巴动一下的,他不做死整我才怪呢。我当时就想了的,找到我硬是要死在他们手里的。后来我悄悄打夜工,背到二十多里外的白沙渡俺姨儿(姨母)那里,才调回一罐罐(四五斤)菜油嗨!娘儿母子就么细细地吃,这一年才没烧红锅。真讲起这些事,我哭都哭不出眼睛水来。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