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学亮(河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53

口述人:郭学亮(男,1949年出生,河南省临颍县大郭乡大郭村)

采访人:郭睿(女,1988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2年1月27号

采访地点:郭学亮家中

采访笔记

郭学亮老人是我大伯家的邻居,在东边。27号上午我采访了郭景业老人,他讲的偷两把粮食怕批斗而投井的人,就是郭学亮的父亲。当天下午我就去采访了郭学亮老人。按辈份我叫他学亮爷,叫他父亲为“老老”(音),家乡方言,曾祖辈老人,无论男女,一律称呼为“老老”。学亮爷家是平房大院,很新,在村子里算不错的房子。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孙子三个孙女,采访过程中时不时有他的孙子孙女好奇地探头探脑。

学亮爷是1949年出生,我问他“年景”(饥荒)的事,他自然从58年开始讲起,讲如何挨饿。也讲了自己父亲投井的事,说那时其实没有真的要批斗他,是他胆小,害怕被批斗,想不开投了井。留下家里老婆跟四个孩子,学亮爷是长子。小脚女人带着四个孩子,日子难过,最小的儿子被送了人。不过现在过得不错,送人的弟弟开木料厂发了家。

学亮爷爱笑,常在讲述时“呵呵”、“嘿嘿”、“哈哈”,即使讲到挨饿、父亲投井、串联批斗等也是如此。不知是为缓解第一次被我采访时的紧张和不自然,还是他的素来习惯。我听起来,还似有一分往事荒诞,无奈一笑。

老人的父亲名叫郭土秀,生于1923年,死于1960年,是我统计到的第二位逝者。

采访正文

吃大伙那时候我还正上学  59年60年生活赖

 

吃大伙那时候,(我)正上三年级哩。哎嘿嘿嘿嘿,这学生都分到队里吃饭么,俺就是搁这十队,北地。这一二三年级,反正都分给,一个队分一班,俺搁那儿上学就搁那儿,俺那三年级,是搁那十队。

58年那时候生活还好,才合大伙那时候,我记哩开大会乡里开大会,一月还发几个钱儿,最后慢慢儿不中了,到59年跟60年这二年最严重了。生活儿,嘿嘿,头一年,饭好,58年那是,开始成大伙那时候,一个队有一二百口人哪,一个大伙,最后又分开,这一个队又分开,俩伙,那时候生活紧张,你厶东西你,根本就打不出粮食,就厶恁些东西,再完完粮,那时候还兴完粮,那就是厶啥。

58年,58年生活好,就到59年60年那生活儿赖。最后到59年60年生活紧张,那是伙上那,弄点儿红薯豆儿,红薯,带红萝卜,一剁,蒸蒸。掂住罐儿去领,一到做饭时候,掂住罐儿领,领点儿,按人口打哩么,掂住罐儿回家吃。那时候生活紧张,最后越哩越紧张,那糠都吃,我记事儿,那反正,吃那糠,咦,糠蛋子,多少弄点儿红薯,掿掿,那时候吃着可甜,有点儿红薯,吃吃那都解不下来手儿。

白菜帮儿,一冬天那干白菜帮儿,都出去拾,那干萝卜缨了啥了,日他,咦,过了年这杨叶儿,还有柳叶儿,捋着吃,那时候,那就是生活儿,那二年就是生活紧张,确实,哎。

咦,那合几两你不着(知),一天粮食,合几两,干部再克搂克搂(克扣),伙夫再克搂克搂,有点儿,有点儿好哩上顶儿(上边)分点儿好哩咾,他克搂克搂,到社员跟儿该都厶了,那咋会饿死哩不多?

呵呵,那就是生活儿太赖了,吃糠咽菜你不着那,一点儿水儿,红萝卜弄点儿,那红薯,弄那不多儿红薯,给你弄那糠,那时候那糠,那米,小米那磕下那糠,给你掿成蛋儿蒸蒸,嗨,吃着甜甜儿哩,那最后慢慢儿红薯干儿面多了,红薯干儿,红薯多了,红薯干儿面,玉米面,吃着,这越哩越好了。

那时候三四十岁的人都拄个棍儿

现在八九十(的人)那时候都柱个棍儿,嗨,那时候生活正紧张。现在都活到八九十,那老头儿,恁那江爷,现在八九十了,现在还不柱棍儿哩,那时候三四十岁儿吧,三十岁儿都柱棍儿,那时候咋会饿哩那(样)。(恁江爷是)俺那伯,一门儿哩伯,掂哩罐儿打饭哩拄着棍儿,三十多岁儿,最后罐儿你不着一悠一悠那瓦罐儿扳(掉)了,我挺记着哩,走到路上呯嘡烂了,他趴那儿可舔起来了,喝起来了,那是啥饭呐,放点白菜,多少放点粉条儿,稀饭,稀汤儿,就那,饿哩就那慌劲儿,

挖水库 干部厉害

好劳力那时候一闲都出去挖河,挖水库,那特别是白龟山,搁那白龟山水库,死人多着哩。

抬土啊,抬,挖水库那时候都是木掀装到那筐里,这么大那圆筐,拔起来俩人抬哩,弄那杠子抬哩,一筐一筐上外抬哩呀,过去那挖河,都是,都是抬哩呀,哎,哪儿有机器呀,那都是人工抬哩呀。那特别一冬天,还得跳那冰洞儿里,还得挖,挖着抬,那时候兴那“大跃进”么,一冬天叫你脱了衣裳,单布衫叫你干活儿。

那时候干部厉害,那干部,日他,你约摸着慢一点儿,黑了都扒起你来了,嗨,一开会,好比这一工地上人,都过去,喝了汤(吃了饭)开会,谁,你像偷点儿苞谷了,谁干活儿约摸赖一点儿了,日他黑了都扒起你来了。几个人推着你,扒着你哩头,这锵(边)塕塕(推推)那锵(边)塕塕(推推),就那慌劲儿。

我父亲怕批斗跳井了

哎,恁老老(郭学亮父亲),都搁那儿挖,白龟山水库上,吃哩赖,活重,都是抬哩啊,那他挖河挖水库都是抬哩呀,俩人弄个杠子,抬哩,再厶啥吃,那他,他就是,60年那一年吧,死几十年了,我那时候才12了,我那时候才12了。

那他是,结为(因为)啥,他胆小,说推磨,那时候厶这机器,推磨,搁那河工上,搁那挖水库,轮着推磨,都说他偷点苞谷,我也将(刚)记事儿。(说他)推磨里弄点儿苞谷装布袋儿(衣袋)里,咾饥,弄点儿苞谷,最后说扒他哩,最后他也不知道咋自己心无常了(想不开),自尽了。

那时候真吃苦了

反正那时候是真吃苦了。咦,那年景儿那时候,吃个白面馍那通稀罕着哩,嗨,年景儿都是,

嗯,那通难过着哩。那时候日子通难过着哩,不低不高,四个,一家里娘们儿领四个(孩子),按分儿吃饭,分儿少,总是合那二三十斤儿,一年二三十斤儿粮食,你想想,最多分过七十斤,这一年哩生活儿,好劳力咾,分儿多哩能分一二百斤。照这几个人,你咋会吃饱咾哩?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