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秀芬(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52

口述者:隋秀芬(女,1931年生,山东省青州市何官镇张高村村民)

采访者:王海安(男,1988年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1年1月13日

采访地点:隋秀芬家中

 

采访笔记:

 

隋秀芬是我二伯的岳母,我喊她姥姥,小时候经常和我表弟在她家里玩。姥姥满头白发,但身子骨还算结实,今年81岁了,勤劳能干,爱生活,会生活,年轻时是个干活的好手。

姥姥家境没那么好,却被划成了地主成分,她儿子,也就是我舅舅,快五十岁的人了没有娶上媳妇,我不知道是不是成分的原因。舅舅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没上过什么学,寡言少语。姥姥一提到成分就皱着眉头,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仿佛以前经历过的不只是时间的折磨和生活的压迫。

姥姥家的院子很大,很干净,儿女都很孝顺,她现在的生活也不错。隋秀芬的丈夫,我喊他姥爷,姥爷的性格跟姥姥完全不一样,姥爷性格倔强,坚韧,姥爷在六零年的时候几次要跑到东北逃荒,都被抓住送进收容所。他好几次是在收容所的时候逃出来,继续跑,最后还是没有跑去东北,还是在家里挨饿。我理解的姥爷绝不仅仅是因为饥饿才跑到东北,更多的是因为成分的不平等和在村子里无法忍受的屈辱感。

姥姥姥爷都八十多岁的人了,有时候还蹬着三轮车到田里转转,看一眼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了,看见自家田头有杂草也会顺手拔掉,尽管现在他们的地已经不归他们管。说到六零年,姥姥说得最多的话是“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包子再下手。”“咱成分不好,老是觉着什么都比别人低一样。”

口述正文:

成分,干活

那时候俺家里地不多,还被划了个高成分。别人干活咱就干活,天天干活,还吃不上粮食。腊月二十七八还干活呢。我记着腊月里下粪池和弄和弄,把粪装到个筒里,再用根木头把筒抬到地里,施肥。他就是摆弄着你干活,不停下。过了年,正月初二初三实在没活干的时候就叫你去扒坟。就去王鲁家那边,王鲁家现在住的地方以前是片老坟。别人那些有本事的,成分好的不用去,俺这些划了高成分的必须去啊,高成分的老像比别人矮很多一样。“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包子再下手。”光年初一不干啊,吃完水饺接着干。

那时候了不得,好难啊,好累啊。你不提俺就忘了,忘了就忘了吧。除了七八十岁的都不记得了,你问的这些老人都记得啊。

大炼钢铁

那时候出去炼钢,那十来岁的年轻人都轰隆着出去,老的少的都赶出去,去出工夫(干活)啊。家里没人了,光剩下些身体不中用的留在家里,老婆们(女人们)能的也走了啊。

五八年好,那时候拿到上头些粮食,还有得吃,五九年粮食很少,很紧张了,吃的也很差,六零年人大饿。六零年也没说很减产,也没说很不收。就是吃不上饭了,简直吃不上饭了。光虚夸,咱庄里都说俺打了多少打了多少,可是虚的啊,没打上那些粮食吧,说打得很多。都交上去了,交上去咱下头都人饿了。简直不见粮食了啊,六零年。那庄户人挨饿了,糟死了。

1958年生的孩子

那时候的饿,年轻人就是不养活孩子了啊,人都没有血分了,走不动了。你二娘是1955年生的,你李马村那个姨是1958年生的啊,1958年生她的时候入的社啊。那时候吃煎饼,面子(窝头),没挨着饿。1960年人饿,她小时候没得吃,就是西乡里她那个老姑给几个萝卜喂喂她,引着活啊。那时候把萝卜当成好东西,咱这里萝卜都没有,就是吃地瓜叶子啊。

那时候地瓜干做的面子(窝头)也不够吃,后来到处喊着要吃淀粉,吃淀粉。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呢,原来是那个地瓜蔓踩(磨)成的面叫淀粉,就是吃那种面做成的窝头,你二娘还大点,吃那个还凑合。那时候没想到能活过来啊,没饿死就是创着了(命大)了,好难啊。

 

吃树皮,吃野菜

六零年不见粮食了啊,把那干地瓜蔓子用石碾上踩成面面子,掺上地瓜面捂起来(蒸熟),吃那个啊,差一点饿死。那东西(饽饽)一下子掉在地上,碎了,鸡还不去吃,那是被逼得啊。

没有粮食的时候就到树上剥榆树皮,去了树皮表面那一层,把里边那层踩(压)成面,用来煮汤喝。那时候也用树叶蒸饽饽吃,再掺上些菜(野菜),有时候蒸的面子(窝头)味道挺苦。俺那时候槐树叶子也吃过,椿树叶子也吃过,榆树叶也吃过,杏树叶也吃过,吃了树叶还肿脸。那时候能吃啥?就是好歹得那样混啊。不能吃也得吃啊,要不肚子里没东西。好人饿啊。

夜里假装干活

肿就是身上都肿起来,脚也肿,脸也肿,他捞不着吃东西了,还得下地干活。猛下地干活,还没得吃了。

我记着那时候饿得都走不动了还得拧水机子(浇地)呢,人走着上坡都费劲。俺那时候在北队,上那个坡一时半会上不去,很累得慌,刚刚(勉强)能上去,还得干活。黑天还去拧水机子,拆下那个链子,光拧空的(轮子)。嘎啦啦,嘎啦啦,远处看着我们的人能听见声音啊,听见声音他们就知道我们在干活。那时候白天干了晚上干,捣鬼是被逼得啊。

挨饿啊,饿死了

光想着腿肿得不敢走,咱这里饿死人少。我记着王炳光是饿死的,他是在那根胡同里饿死的。那时候他不大,应该是三四十岁,后来他的女人带着孩子走了。他的孩子现在也不小了,应该也有五十岁了,他两个孩子,一个叫刘儿,一个叫泰安。王树朴,王树考应该是他们的上一辈,是他叔还是什么,反正是一家子,有六十多岁了,也是饿死的。就是他熬下孩子了,后来他老婆带着孩子走了,他家里现在没有后代啊。属这时候厉害啊,以前虽然穷但没啥事,挨饿不得了。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