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秀芳(陕西)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50

口述人:秦秀芳(女,1938年出生,陕西省榆林市流水沟村人)

采访人:武文韬(女,1992年出生,西安美术学院10级影视摄影)

采访时间:2012年1月30

采访地点:秦秀芳家

(口述整理:张孝淳)

采访笔记

秦秀芳是我的二婆婆,之前没准备采访她,但是妈妈说二婆婆也经历过“三年灾害”,而且记忆深刻,于是在一个下午约了她。二婆婆在女儿家吃饭,很久没见我,亲热的拉着我的手聊天。当我提出要拍摄的时候,她很不好意思的拒绝了,然后去卧室里梳了梳头发,理了理衣服才出来,告诉我,她说的不好不要怪她,大家都嘻嘻的笑着,我们找了个安静点的房间拍摄。二婆婆之前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治疗了很久才好起来,也算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所以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采访的时候也经常拿过去和现在作对比。

口述正文

吃食堂

58年那几年实在把人们受的了,就58年吃食堂,一伙把人们的粮都全收尽,收尽了,家里一颗粮也没有,粮都收在食堂上了,弄得人们没吃的,生产队打不来粮,我们就多受罪了,都挨饿肚子了。那会儿的环境就不好,最好就是玉米馍馍。我就铲上勺子红高粱面,放锅里炒炒,就你外爷那一碗,倒上半碗给娃娃们,你愿意饱愿意饿,倒上口喝上点就对了。

那会儿的那个土豆皮皮,做成窝窝,给你外爷和娃娃们吃了,比那个树皮)好咽么。再我们就把莲花菜叶子,就那个喂猪的莲花菜叶子晒干的,拣些黄的挑放到碗里捣,就放滚水往起一拌,倒上萝卜一蒸,出来了就黑黑的,勺子拣,可好吃了,甜甜的。实际呢就是泔水么。你婆婆喜财妈说:“唉,那个泔水,人饿着了就说好吃了。”

干活

说修地,拉架子车么,推土车车的,头前有一个轮轮,当中放一个背筐,两根棍子我们吱吱吱推上修地了。白了修,黑了夜战也修地,一天就动弹了,还哪有睡的时间了?干完活我回来了,都就门那杵着了,倚着门睡着了,睡着了也没人管。

 

吃糠窝窝

吃糠窝窝,是那糠搅和点主粮推出来的,还把榆皮面放上,揣(蒸)进个,出来光光的,拍进锅里盖一下,一揭锅,就成了歪窝窝了。接出来窝头是黑黑的,把锅和炒菜勺子放在那里,让娃娃们捡着起吃。

吃榆皮

我扒过榆皮,扒榆皮把黑皮除去,白皮子扒哈,晾干破细,再用剪子绞细,放磨上推,推成面面,就蒸上糠窝窝,吃的光光的,就吃那么。什么也吃过,娃娃们也吃那。

吃了拉不出屎

吃了拉不出屎,娃娃们拉的屁股上血胡呼啦的,就放上棍棍掏了,掏得直跳。就我记的那个喜财,吃的就拉不出来,给他掏,他就跳,我就强按他给他掏。就你说那会儿的娃娃多受罪。

挖黄花,挖苦菜,挖苜蓿,就吃那么些。你弄得来的,还能吃点,弄不来连点菜也吃不上。人厉害的,可弄来点,掏来点苜蓿也能吃,你没本事,弄不来,连那么点苜蓿也吃不上。

 

饿肿了

我养你大姨时,正吃食堂了,吃大锅饭,就连点菜也吃不上,把我饿肿。你二外爷在青年队食堂,也扛过来了。我就食堂上打的点粗粮,娘们两个打四十斤粗粮,土豆菜,熬上口米汤,再了就加上点蔓豆面在碗里,就熬那点汤,把那点蔓豆面刷上,就那样能有点糊糊了。没菜么,把我就饿的肿了,手和眉眼就都肿的,

 

过年

那会儿过年了,过年吃什么?就吃菜疙瘩子,煮上一大推,顶多放上点冻豆腐,再了就是豆渣窝窝,就吃的那个剩的豆腐,揣上点糠面,蒸的圆圆的给娃娃们轮着吃,一铺篮子轮着吃,一天早起蒸两个,吃的把你二外爷噎的,给他泡口清米汤,再就剁成糊糊吃。

正月初二吃上豆渣窝窝了,哪有这时的这个饺子,那会儿三十儿就冻豆腐兰,兰花吃上点,头初一娃娃们就开始吃上豆渣窝窝,下午了就不管,瞎吃点这个面那个面,就萝卜丝丝,炸点葱花,兰花,就吃上一顿。

那三年要能有一碗肉,你二外爷就买两个碗,匀一半肉,回来我要把那个少少的做下,我们三十儿放上点熬菜,就是要请客了。

结婚请客

结婚嫁女子,那会儿你大姨嫁那个东胜,吃些烩豆腐捞饭就嫁出去了。再后来嫁你的姨姨们了,城里头那个你大姨,就给穿一身衣裳,随便吃点,接着就要动身走了。二外爷引上几个人,你婆婆弄口烩豆腐,熬点谷米饭,烩点酸菜豆腐是顶好的。谁还吃酒了,摆席了,哪有那么些事了。

穿衣

那会儿我就没衣裳,就捡的我伯伯的两个布衫,给你二外爷缝一个布衫,前身是黑的,后是灰的,两个袖袖是蓝的,就有个衣裳了。

那会儿都穿个棉袄,里面连个褂褂没么有,都光身子。我到城里头,你大姨问我大大要两个钱,说我难活,给我买的个褂褂。我记我那年本命年,扯得六尺蓝布二尺红布,我给我缝一个红褂褂,就到肚脐这,又藏起来舍不得穿了。你二外爷说,你缝长些。我说,省下点布,就再做个褂褂么。

有钱也买不上穿的,给的布证,棉花证,一个人给三尺布证,一斤棉花证,你说能穿个什么?没钱的你就没钱,穿不上么。那时做点鞋连点布衬也没有

养孩子

记得我养着你大姨莲霞,喝一大锅熬菜,土豆丁丁,切得蝇子头头那么点,我疼儿女了,土地丁吃在口里就吐出来,给莲霞填口里。你二外爷说了,怎么你能吃出丁丁,他吃不出来。我说你嘴大喉咙粗,都给咽肚子里了。就这么嚼出那点土豆丁丁,往莲霞口里填。再了就喝点汤汤,给莲霞一碗糖精水哄着喝上口,然后就撂下一天不管。

点灯洗衣

点灯油。那会儿人哪有个电灯了,点灯都要倒煤油了。洗被子洗衣裳,就揪点“灰条”(一种产生洗涤效果的植物),就按在河里一洗,把那个衣裳白的洗成绿的,绿的再拉白洗。哪有个洗漱了,没有个肥皂了。猪胰子放上点老碱,弄成饼饼,洗衣裳把那抹上点,滑滑的,就顶肥皂的样式。

做针线

女人们可怜的,修地,就冻的了,还做针线了么,歇下还做针线了。男人们吃烟,打一堆火堆,人家往那一围。我们就站在跟前,手烤烤,还要做针线了。美林爸爸说:唉,教她们烤烤,可怜了么,那些冻的了,咱们男人们蹲下。给她们跟前烤烤。

纳鞋底,纳鞋梆的,走路也纳,老也不闲着。干活完回家还要做针线,做会儿针线才睡觉了。天黑,前半夜做一轮。人那会儿年轻,易瞌睡的人了,睡个趟起来,临明再做一轮。

饿死

那时有讨饭的,拿个袋袋,就那个要饭的袋袋。还有饿死的,讨吃的,连冻带饿死的。那会儿就医院门口,我们那会儿拉粪往回来走,医院门口台台上就冻死个老汉。啊呀,就个70多的老汉,啊哟,人看见了凄凉的。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