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芳(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43

口述人:(刘兰芳,女,1931年生,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良孟村人)

采访人:(王海安,男,1988年生,草场地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12月26日

采访地点:刘兰芳家

采访笔记

       刘兰芳家的院子很大,很整洁,也很老,墙皮都脱落了,绿色门窗,土房子。刘兰芳的形象很好,皮肤很白。1960年她在家里干活,每天早晨跟着队伍去田里,干完回家吃早饭,吃完接着干。有一次她早上没去,因为家里没老人帮她看孩子,队长跟她打架,队长还是她自己的侄子,为了两个小糠饽饽和她抢了三遍,因为她的饽饽要留给孩子,没有就意味着挨饿,后来她受不了就去要饭了,一直去了离家100多里的山区,吃住都在外面。她老公在木叶社工作,木叶社就是负责伐树的,她老公在木叶社领饭自己吃,1960年她老公想偷点树皮回家给家人吃都难,后来也出去讨饭了,父亲带着女儿,母亲带着儿子,俩孩子都不到五岁。

口述正文

      1959年大跃进,集体吃食堂

       1959年大跃进,不让个人家里冒烟(做饭)啊,谁家里冒烟就去谁家里翻。一家人老婆孩子都要出去干活,有些去不了田里的,就在家里推碾推磨。男人们都出去,搬石头,炼钢铁,干完活去食堂分干粮吃。

      干活偷吃玉米

       那些水水的玉米啊,有成熟的,也有刚窜尖(刚长玉米)的,很不均匀,种上以后又没人管。队里种的地瓜要早晒起来的话还有的吃啊,因为跃进,都出去干活,在田里把地瓜都拾成一堆一堆的,都冻了,烂了,浪费掉了,以后就没得吃了。食堂里也没东西了啊,要不还能饿死人,说一说就像瞎话啊,现在还是那么多地,你看现在能卖多少粮食,那时候玉米怎么都长得那么小。秋天去田里收割,掰玉米,一边掰一边偷着啃啊。

      小孩子也吃树叶

       那时地瓜叶,红萝卜苗都吃啊。哎,俺有两个孩子,一个四岁的,一个八岁的,一年给我们一小筐小麦,然后就不再给你孩子东西吃了,不领饽饽了,俺就俩大人领饽饽,我自己的不舍得吃,留着给孩子,俺这俩孩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好歹没饿死他们。小孩他爸在木叶社工作,发的饭自己吃了,我那两个饽饽就都留着给孩子,一个人一个。我自己就好歹地用酱油把地瓜叶拌拌,那样吃啊,柳叶,槐叶,杏叶,都吃过啊。

      有钱也买不到吃的

       现在想吃啥有钱能买出来,以前有钱也买不出来啊。我们那时候要完饭往回走,去饭店里头,饭店里有啥?海带,粉丝,就几根,光叫你们喝汤啊。我也很饿,孩子也很饿,我买了四碗,喝了汤,留下浓的,海带什么的给孩子,吃完了往家走,就是在饭店里也没啥东西卖啊,饭店里也没东西吃。山里有卖柿饼的,五毛一斤,买了两斤,柿饼吃了很垫饥(解饿)啊,下午吃了晚上就不饿了,

      吃树皮,吃皮绳

       1960年树皮树叶都吃光了。那时候,去剥树皮,把老的扔掉,留下嫩的,压一压,放上点糠,压饽饽吃,后来食堂里都搜去,就捞不着吃了。以前拉马车用的皮绳,剪成一段一段的,也煮一煮吃了。饿了哪还管那个,饿了什么法子也会想啊,田里的壁虎抓住在田里就烧一烧吃了,那种壁虎现在也没有了,那时候逮住它,烧一烧,就咯吱咯吱吃啊。现在说一说,谁也不信啊,现在猪狗吃的东西,那时候的人都吃不上。

       那一年,我去地里采了一下午野菜,青青菜掺在一起做的饽饽,蒸了这么一小锅啊,吃了连吐带拉,差点没药死。那时能吃个高粱煎饼,吃个地瓜干煎饼就很好啊。了不得啊,那时候的人,光以为要饿死了,好歹地没死。

      我和孩子去一百里外的山里要饭

       咱这里简直没得吃,饿死了很多人啊!山里那边比咱这里好点啊,那一年我和俺孩子去山里要饭,从咱这里支河上车,到王村下车,再往南走一下,下车去要饭啊,在莱芜地界。我儿子才五岁,上别人村里去要饭,有的人快点给你点,有的人不给,赶出俺来,还要把我们送到派出所,那时候直接就饿得走不动了啊!一个人在村子里还当官,我们去的时候他家里正包水饺,看我们是去要饭,使劲往外赶我们,还要把我们送去派出所呢,一口也不给啊!那简直是饿得没有办法了啊!哎呀,出去要饭,一趟就十八天啊!好的,给我们盛一碗汤喝,有些好点的人晚上还留我们一宿。

       有一次碰上个好人,是个做豆腐的,可怜我们,把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炒了炒,给我们卷到煎饼里,一个人一包,说:你们快吃吧!那时候一个煎饼就很好啊,咱忘不了别人。这是离得远啊,近的话过去玩玩,给我们卷上那一包豆腐渣,很垫饥(解饿)啊,去要饭碰上的大多数是好人啊,很坏的少啊。

      1960年,属这个村饿得厉害啊,死了多少啊

       1960年饿得人都像傻了一样,咱这里死了多少啊,属这个村饿得厉害啊。杨木二家的孩子,他爸那时候没了,饿死了。儿子也饿得快死了,姐姐和弟弟说:孩子,你快起来,跟咱姑家要的白萝卜咸菜啊。儿子就着白萝卜咸菜吃,喝了些热水,涮了肠子,就死了。

       还有一家人,小孩子死了,人都已经死掉埋了,扒出来,削一削肉,煮煮吃啊。你说那时候了得吗?人吃人了!

       王炳义家,一下午从屋后边抬出了俩死尸,他娘,他大伯。他小的孩子死时,抬到西边沟上,光埋起身子,手都没埋起来就不埋了,埋不动啊!

       那时,谁家的人死了就往谁家的祖坟里头埋。有天我在田里拉水车,看见四个人抬着一个死尸,用被子包着,往田里抬,抬不动啊。

       没想到现在生活好了,馍馍都咽不下去,还要找点菜。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