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者:郭景业(男,1942年生,河南省临颍县大郭乡大郭村村民)
采访者:郭睿(女,1988年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2年1月27日
地点:大郭村,郭景业老人家中
采访笔记:
大年初五,大堂哥带我去拜访了郭景业老人,他是我家在寨里老房子的邻居,按辈份我叫他哥哥。大堂哥带我找这位老人的原因是他做过队里的会计,对村里的情况比较了解。老人讲话文绉绉的,会用一些书面语,和一般的农村老人不太一样。事实上他念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去过乡里的宣传队、县里的展览馆,也在生产队做过多年会计。老人讲话轻声细语,不紧不慢,像是娓娓道来,讲出的故事却丝毫不减残酷。修水库的人冬天下着雪得光膀子干活(“脊梁化”、“白衣化”);邻居一个人在工地上偷吃两把粮食,怕被批斗投井死了,留下家里四个孩子……还有吃食堂时为了应付上级检查,搞吃饭“桌子化”,从各家各户搜集桌椅板凳凑到一起,等检查完了再归还各家……日常生活荒诞如戏,每天都在上演。
采访时,我能感觉到老人讲述很真诚,也很平静,与从苦难时代幸存下来的大多数人一样,觉得那时候是三年困难时期,国家要还“外债”,过去的事情已经是过去,现在都好了。我对那些肯坐下来跟我分享经历的老人充满感激,同样也对他们的新版“忆苦思甜”满怀复杂心情。
采访正文:
吃饭“桌子化”
那一段时间,就是搞这个吃大伙,那时候国家穷,化肥上供应不上,实际那时候这地也就是不打粮食,那一亩地也就是合个一百多斤儿。成食堂时候,有些是两户并一户,有些是一户里住几户,叫这房子腾出来了以后,这搁里头,盘个伙,搁那里头做饭。
咱这庄儿那时候是一千多口人,一千多口人划分八个大队。呃,开始是划分是四个队,四个队,那时候哩这个物资,各方面都紧缺,这随后,这跟人家说那样,承担不了,又划分八个队,划分八个队等于是这个,按这个设立八个伙,这,这群众哩,干了活回来哩都去上那儿领饭。
国家要是不定多早晚,上级说检查哩,腾出几间房子,找那破桌子破柜呀,当个桌子板凳呐啥了,也是说这个,吃饭“桌子化”。哎,那就是,也是跟那搞形式主义样,哎。检查过去了,还各自领各自哩。
为啥那时候吃这个,一条是地不打粮食,最后这个,吃大伙,成食堂,粮食赶不上,那就是造成这,人哩生活,紧张。那时候厶铁桶厶塑料桶,一般哩都是,打饭弄啥都是就用那个罐儿,哎,领饭,领到各家各户。哎,过一段儿,随后,等于说又失败了。
“吃大伙”,好生活是红薯叶红薯豆儿
那时候全凭那红薯干儿、红薯、红高粱,就是吃这一类。麦,那时候还得国家完粮,全部是完哩麦。
平时,好生活就是红薯叶红薯豆儿,红薯哩一粉碎,就是吃那。这艰苦里生活,吃过啥,那时候吃大伙,生产队都有那大菜园,那老玉米菜,玉米菜,长多深,叫那玉米菜,一炸炸炸,挤出来那玉米菜皮,里头包那,就那,加到那面里头,弄馍。最艰苦哩,这坑哩那苇根,那是吃大伙我说那最艰苦那59年那时候,那苇根,刨苇根。扁豆糠,扁豆糠厶丸儿,它都是那小碎叶儿,就利用那,掺到那面里,蒸馍。扁豆糠它不就这么长儿么,一般哩扁豆都是俩籽儿,等于是那皮,那叶儿,那扬场哩时候,经过那石磙一碾,有风哩时候,一扔,那籽儿不都出来了,就那扁豆糠,收集,就吃那,这就是吃大伙时候最艰苦哩时候。
搁地里,拾那坏红薯咾,那出红薯时候那红薯秧,红薯秧经过这一冬,一冻,都干了,那人哩时候就搁那地里,拾那红薯干,坏哩。那时候,俺奶奶(拾),咱这北地,那也是58年搞形势里吧,成立那万头猪场,就地起土。那时候那人不是总冷,背去那柴火了啥了,都烤火弄啥,掉那红薯秧,都这么长这么长那,回来使那剪子一绞绞绞,绞那这么长,搁那锅里一焙焙焙,搁那蒜臼里,一搉搉搉,搉碎以后,伙上打回来饭咾,搁那里头,再拌拌,那不是显稠些,就那劲儿,就那样儿。再换句话说,那就跟上几年咱农户喂猪样,那上年农户喂猪不是都打那苞谷杆,那豆杆,豆杆沫儿,掺点儿麸子了还有掺那啥,拌那里头弄点儿碎哩搅搅,那等于是,跟那淀粉样,算个扑腾实,吃肚里维持住不咾饥,那不就起那作用,又厶任何营养。哎,就那劲儿。
不干活儿厶(没)饭吃
哎,那时候饿死哩,好些有哩,正儿八经哩,实拍拍饿死哩,很少,大部分都是得疾病死哩。那人一厶啥吃一瘦弱,那他这不就相应哩他就担不哩病儿啊,他不就肯得病了。谁叫实拍拍饿死,那时候为了啥,人都跑了,顶不了。出去要饭。有哩搁外头找个活儿,只要顾住嘴儿都中。正儿八经哩实拍拍哩坐家等着饿死哩,那很少。
那时候哩,生产队干活儿,你不去干活儿,队长先说,厶你哩饭,他不去干不中,他能,他不是支持不住,能顶上住他就得去干,他不干,他还得挂吃食儿哩,那时候是大伙,那干部控制着哩,你不干活儿,不干活儿,先说,谁谁不干活儿,不给他打饭。队里又不发粮食,粮食全部集中到伙上了,你不干活儿,你不干活儿厶吃哩。那有哩咾,搁地里偷拔个红薯,你反正弄点儿东西哩时候,有哩时候是像走路哩时候攥攥。
逮住他无非打一顿,再不然,就辩论辩论他,那他,当时不饥那也比饿着强。谁打他,干部打他,谁打他。队长一般哩不管,那都是有好些都是村儿上哩,大队哩,那一般哩,这小偷小摸那,这都不是,不是咾真严。队长见咾,你反正是,到那整一顿。
生产队完粮“四多四少”政策
麦口儿完粮,这一年哩细粮,那时候这生产队只发仨月,那时候我当会计哩,是九十斤,是九十斤呐是多少呀,(还是)三十斤。九十斤为自给队,那是按生产队,年年到麦再熟哩时候,估产,组织全大队哩,队长会计,群众代表,估产,按这麦没熟以前,估计你这,好比你这,一亩地能打五百斤,按五百斤产量计算,计算下来,你这一生产队,比方说是有一百亩地,按五百斤产量,那就是五万斤,除掉你哩牲口饲料,牲口是除哩大麦,人哩生活是除哩小麦,按每人按九十斤,留够,剩下明年哩种子,其余这,就全部都得交给国家,都得到那时候,生产队完粮。那时候国家哩政策是,征粮哩时候跟现在征税样,征粮食那时候他是实行哩这个“四多四少”政策,为啥那时候,它这产量这生产效率上不去哩原因,就是这。
“四多四少”政策,就是,多留多购,为啥说是多留多购,你打哩多了,你就给国家交哩多,你就应该吃哩多,就等于说留哩多,这是国家实行这四多四少政策。多产多留。它是,(能留)九十斤,为自给队,达不到九十斤哩,为缺粮队,缺粮队等于是你这粮食,打点粮食包不住,这为缺粮队,为缺粮队哩时候国家供应你。你要是达到九十斤了,堪达到九十斤为自给队,等于是国家敛不着。超过九十斤,就为余粮队,多一部分,就给国家交咾,哎,就是这种道理。
水库上一冬天干活“脊梁化”、“白衣化”
吃大伙这,那饿死人那一段儿就是,从59年到60年。咱这最艰苦哩时候,一条生活紧张,国家哩,这机械化程度也低,搁平顶山西里那块儿修那白龟山水库,那咱这基本上那年轻人都去了,男的女的都去上那顶,修那水库,打那大堤。咱这门根儿(街坊)都死好些人,生活赖,加上那时候哩,那人哩,吃不好。那时候不是干活提出来那,又是“脊梁化”(光脊梁),那是一冬天,下着雪,“脊梁化”,“白衣化”,白衣化就是,棉衣裳脱了穿这个白小布衫,那过去不是跟现在样,各式各样的颜色都有,那时候各方面都落后,哪有带颜色衣裳啊。棉袄一脱那就是白小布衫。就这样儿。
工地上打人厉害
打,这都是搁这个工地上,搁北干渠上,提起最恶哩就是,西头儿哩那姓宋哩,他是搁北干渠上是个,也是个干部,那时候这干活儿哩,谁提起他,那恼哩不行。(为啥很打人呐)
一条是保官儿,再一条儿是他不饥,他搁工地上领工他不干活儿,就是这样儿,那民工饿哩狠,不好好儿干,那他,那这工程,那上级压着哩,工程上不去,人家找他,那还不是这一级,一级压一级,那它就是这种道理。你想那全县,几个县哩人,这省里检查工作,检查进度,敢上不去人家不找他,那让他不是该找下边儿了,那不中那就是,打。那为啥,说这脊梁化单衣化哩,那他意思就是,这么冷哩天,你不干,你不干衣裳脱咾冻你,那他他这也是,跟那采取哩手段样,他就是这样儿。
水库上一个人偷吃粮食,怕批斗投井死了
这门根儿那一人是搁咱临颍王岗儿那粮所里当统计哩,他兄弟就是搁北干渠上,那时候生活紧张哩时候,白里干活儿黑了推磨,推磨哩,那人饥到啥样程度,推那麦,攮攮那麦糁儿吃哩,叫干部逮住了。那时候是兴这辩论,辩论,炒铁。
那组织点子人,两面站两行,我推给你,你推给我,就是兹那舛哩。斗人么,批判,斗,就是那样。那个人哩(他兄弟)本来他也胆也小,一说斗他哩,吓哩,跑了,附近一个井里,淹死了。
他兄弟淹死了以后,他搁王岗粮所里当统计哩,他兄弟家是仨孩儿,一个闺女,随后他叫他那小孩儿,送给东乡了,送给杜曲了,就现在搁这个金龙大道路东沿儿那开木式厂儿那,那人叫,学堂,送给一老两口儿,厶孩儿哩。这么些年他也都经常来往着哩。他兄弟死了剩四个小儿哩,那那时候都是小儿哩就跟这样,本来那时候呐人还是小脚,他兄弟媳妇,原来,她搁里头住哩,吃水井搁这儿哩,也不管是刮风下雨,就弄个这么大哩罐儿,上家挑水,最后他咾可怜她,他叫他哩工辞了,等于是搬回来,回来种地。他哩,他那一家儿,是一个孩儿,仨闺女,他也是四个小孩儿。这随后厶办法了,他叫工作辞了回来,这等于是照护住。随后,他回来了以后,这爷们儿不都想着他参加工作哩也是个干部,搁这个机关里他也是个工作人员,回来也是给他个队长,也干了,他是从62年回来了开始干,干三四年吧。
最艰苦那时候,那好些有哩都,那人饿哩都是,说是四五十岁儿,都是拄个棍儿,那一夏天吧,那时候也厶穿,都是赤脊梁,那肋巴,多轱远看着都跟现在画那画儿样,就厶肉,那人就瘦哩那样儿。你看那一段儿那人,真是,艰苦哩很,这随后,这一分预借地,上这样来,慢慢儿这都……虽然说生活不好,那基本上能吃个,正二八经哩粮食了。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