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英(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39

口述者:张金英(女,1924年生,山东省青州市何官镇张高村村民)

采访者:王海安(男,1988年生,草场地驻站)

采访时间:2012年2月1日

采访地点:张金英家

采访笔记

张金英住在村子西北头儿,隔着墙是一道沟,沟的北边就是田地,沟的西边是零星的另几户人家。沟里长满了杂草跟树,有一条小路在中间蜿蜒着通向田野。张金英家的房子很破旧,土胚的房子,黑色的木头院门,院门上贴着一副红纸黑墨的对联,我忘记对联上写着什么字了,院门左上角钉着一张“军属之家”的铝制的小牌子,因为挂的时间太长,边角也已经翘起来。

走进门,看到泛黄脱落的墙皮,深绿色的门窗,常年的风吹日晒使房门的油漆也早已脱落。院子很大,很空旷,院子的南边种着一株大枣树。走到屋里时,张金英正在吃面包,她看见我进门,走到我跟前拉住了我的手。我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王培德的孙子,她看见我特亲切,她记性很好,说我爷爷的父辈是兄弟七个,说我奶奶活着的时候的事情,说她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丧夫,丈夫十四岁参军,是个小八路,二十二岁的时候死在了战场上,而且在生前立过好几次功。

她给我指墙上挂着的她丈夫的照片,是一张素描,黑白色的,特别显眼,这个老人守着自己丈夫的照片,一守就是60多年啊。张金英老人也是一个什么苦事都经历过的老人,她说抗日战争时候东躲西藏,天天心惊胆战,在邻村有个自己的亲戚,在鬼子来村子的时候被倒着吊起来烧死了。我问她记不记得什么印象特别深的苦事,她说都忘了,就记着饿肚子。1960年的时候吃食堂,自己疯了一年多。

口述正文

俺爸得浮肿病,饿死了

1958年吃食堂,1960年人饿,过得日子很苦啊。吃食堂时,老爷子饿得生了病,那时候他70多岁了,躺在那里,腿上长了疮,我喂了他五个月啊。年底腊月二十八连斤肉也没钱割,没有钱割肉,我们就用大麦面包的包子。第二天吃饭,叫俺爷(爸)下床吃饭,他说下不了床了,他挽起腿我看了下,肿得很粗。给他跟棍子让他拄着,扶着他下床吃饭。我心想:怎么突然就肿了腿啊?用手指在他腿上摁下去,一个窝,看着那个窝里的肉不能反弹,吃完饭后腿上就红了这么一块啊。

那我去药房给他弄点药吧。过年了,药房都结账关门了。喊开药店的门,医生要他在药店的炕上睡觉,那么冷,就只有一床被子,身子底下铺的是小麦秸秆。回到家后在东屋里睡觉,门缝那么大。医生给他在腰上贴了两贴黑膏药,在腿上贴了十三贴朱砂膏药,我在家里喂了他五个月。麦收时候,五月初八老(死)了。他死的时候俺儿子才六岁。

俺姐夫吓跑了

俺姐姐嫁到臧台村,臧台村饿得太厉害了,俺的姐姐姐夫都饿得厉害,他们那里一晚上能抬出去七个死尸,吓得俺姐夫跑到了福建,俺姐姐好歹没饿死,她小叔子饿死了。俺姐夫没敢回来,又上了东北,到炭井工作,死在东北那边,二闺女女婿在沈阳线开火车,顺便把他的尸体运了回来。俺姐夫姓杨啊,俺外甥闺女叫杨友舒,其它的都忘了。李马村也已经饿死人了,咱张高村刚开始水肿,吃不上饭。闹了公社以后,批下粮食以后才好了。

啥事都忘了,我这就九十岁的人了,我一辈子受的苦没法说啊。老了,糊里糊涂的。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