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35】
口述人：吴捧（1930年生，河南省临颍县大郭乡何庄村村民）
采访人：郭睿（1988年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2年1月26日
地点：何庄村，何麦贵、吴捧夫妇家中
采访笔记：
吴捧老人是我嫂子（大堂哥的妻子）的奶奶，采访老人也是在大年初四，对夫妇俩的采访同时进行。两位老人坐在院子里，吴奶奶讲话声音很小，低着头，很少看镜头，仿佛在一个人碎碎念，讲出来的故事却让听者心酸。老人低低的声音诉说这自己一辈子经受的苦难，幼时丧母，吃“百家饭”长大。吃食堂时丈夫外出，独自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从食堂打饭回来边走边哭，翻地不小心锄到别人手也是吓得哭，自己的女儿两岁时浮肿而死……说到现在，则说着现在不受罪了，不作难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悦。从饥饿到“吃饱”似乎都是平淡的。村子里的女性是柔弱的，却又无比坚韧。
口述正文
1958年才开始吃食堂，大伙可得劲
成天收你哩，照见谁家冒烟儿咾锅给你掂走。叫你吃大伙哩，可不是哩。吃那几个月大伙，可得，大蒸馍，磨点豆腐咾，烧豆腐汤，吃哩厶任啥儿了，作起难来了，饿起来了，受起罪来了，吃那不像回事儿。
四月间吃大伙，吃到八月间可不中了，可厶有粮食了，八月间有红薯，弄点子红薯，煮煮，吃吃，吃到那可不中了，可作起难来了。
那干部咾，他多少比那群众多少吃（好）点儿。你这群众哩，到盛汤咾站队哩，掂住那罐儿，谁合适咾，给你盛哩稠些，不合适咾，给你盛哩稀些，就那。
下地干活捡野菜，领饭回来走着哭着
俺这家里娘们儿显耐饿些，下地攉地，一人逮住牲口一人拿住耧，捞车弄啥都叫俺这家里娘们儿，耱地攉地咾，照见根菜，扒扒，装布袋儿哩，牲口饿哩也不走了，就那个劲儿。扒那茨角芽根儿，勾栏儿根儿，扒扒，装布袋儿里。回来咾，烧点茶咾，弄点咸茶咾喝喝。俺是作难了。我厶出去要饭，我搁家作难了。
他（丈夫）出去挖河去了，还有老哩还有小哩，那反正搁家木少哭泪，那是作难，成天。也不会任啥儿，也不识字，领点儿吃吃咾，给小孩儿们，领回来点儿吃吃，那苞谷芯子，领回来，端着，哭着。小孩儿哩哭着老饥，你给他弄不来东西。厶出去要饭，搁家也是作难哩。一辈子作点好难，下点好劲。
偷扳树叶儿吃，麦秸苇根搞淀粉
58年那一年，那一季儿算是吃住劲了，饿哩。一天吃三两啊。那树叶儿都扳青了，长那不长儿，都扳扳，炸炸，吃吃，啥树叶儿都吃光了，啥都吃了，像这一春，像那麦口儿（时候），啥椿叶儿啥杨叶儿，啥都吃光了。厶有自家哩树，人家还不叫扳。偷扳，清早起来偷扳。俺那大闺女，58年，清早起五更，都起来扳这树枝儿，扳扳咾，炸炸，扳扳炸炸，那椿叶儿，扳扳炸炸，掿住，就跟当馍吃哩样，那椿叶儿蛋子。
那吃吃也木啥不得劲，也不冒肚，那天佑着哩，吃那个劲儿也不冒肚。吃那麦秸，泡泡，搁那水里泡泡，炸炸咾，搁那磨上推哩，搞淀粉。那磨眼儿恁粗，推推不下，抬抬，抬抬搁那里，就使那蒸馍哩，那会吃下去咾？锄点苇根，剁剁咾，都使那蒸馍，唉，你咾饥你不吃？
锄那苇根，哪一根怪嫩咾，噗喳噗喳嚼嚼吃吃。这老哩咾，回来剁剁，蒸馍哩给那群众，大伙上这样吃哩。那就是搁大伙上蒸哩馍呀，都是吃这麦秸啥，剜剜菜，都弄那大伙上，过年儿，有菜了剜点青菜咾。好些老婆儿不会走，搁家择择菜，那茨角芽，麦苗儿啥，剜点子咾，搁那大伙上一叉，说哩是有面，一人三两面，放那里头，那会稠咾？
弄点菜弄点啥炸炸吃吃，你不拘搁地里有青菜了剜点青菜，回来炸炸，跑着拾点坏红薯，叫那皮儿揭揭咾搉搉，弄点菜搁里头捂捂弄弄，吃吃。那你咋着哩，慢慢儿慢慢儿过来了。
那不是一下饿哩，那是慢慢儿提溜你哩，叫你提溜哩也饿不死也撑不死。
锄地锄住人家手，吓得几夜没睡
锄二三尺深，锄一韧剜一韧，锄锄翻翻咾，说打粮食多。都是翻哩哭，几天几夜都不叫你睡。你做得赖了，扒（批斗）你，叫桌子上放墩儿，（站那儿）。有一回锄地翻地锄住人家哩手了，人家搁头哩坼，俺俩一班儿，我搁后面锄，那仨齿儿那铁耙，一锄锄住人家哩手，哭哩都没有睡，几夜都没有睡。这想着，锄住人家哩手了，咋弄哩，咾陶愧哩慌，自己想着没成色。
家里小孩儿哭着，你还得出去干活儿
成天去翻地，叫那小孩儿扔床上，躺那儿。家里小孩儿哭着，你还得出去干活儿，你出去哩晚了，队长还扣你哩分儿，有哩还骂人，黑底黑底（成夜成夜）干活儿，清早清早干活儿，一次不出去，都扣你哩分儿。还不叫你吃食儿，就那稀水儿也不盛给你。
闺女两岁饿死了
也饿死哩不少，家数多了，咱也老了，也想不起都谁家殇了谁家厶殇。58年反正是，小孩儿也死点子，大人也死点子，
（我）四个小孩儿，死一个，仨。那是58年死了。58年，她肿，肿，给她打针哩，黑底打打针厶活到明死了，那闺女死时候都两生儿（岁）了。那算也是饿死了。吃厶有吃哩，小孩儿，过了58年，饿死了。那反正肿哩跟糖人儿样，那腿，哪儿都（肿），打打针，死了。反正是饿哩狠了，反正就是饿死了。
饿死那是第三闺女。起个名儿叫倩，就喊她一个倩，我也不着属啥哩，谁知道她属啥哩猛一（一下子）也说不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