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西树(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29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29】

口述人:唐西树(男,1950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王家堰村村民)

采访人:贾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鸡鸣桥村村民)

口述时间:2010年7月16日

采访地点:王吉生家中

(整理:吴文光)

采访笔记:

       我在王吉生家中采访他们老两口,住在他家后面的唐西树路过,他比我大一岁,已满六十。见我在,就赶紧走进屋里,听我提起食堂的日子,他兴致极浓地跟我回忆起来。唐西树说到他父亲被批斗,我真的还回忆起那么点印象来了,就是在俺上街,我读小学的那个学堂里,好像是在一天的下午,在那学校后面临时搭起的个台,参加开斗争会的人就在百多人左右,但气势非常肃穆,天黑了好大一会才散会。经唐西树这么一讲,我也能回忆起这几个被整人的名字唐超灼、李维村等,当时反正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到现在也不知李维村、赵祖文犯了哪一条。只晓得他们在台上被捆,被跪、被打,身上到处是血,手肿的好大好大。印象中他们当然是坏人,是敌人了。

口述正文

      入社,父亲因为一句话被批斗捆打

       俺那时是住在唐家窝凹里的,记得还是进食堂的先一年,大概是五七年,俺屋里喂得有条大黄牛,老家伙(父亲)三百六十天又空不得的,一有空就烧些土粪垫在牛栏里,年长月久,那牛栏里垫起了人把高的粪。

       这粪先是准备自己栽田用的,成立公社了,要俺入社,粪都要入公,按粪的多少给你计算工分。可队里硬说俺的粪差些,就要把俺的粪砍些下来,俺老家伙就说:我自己烧的粪心中有数,质量不会比别人差,不行,你把我的粪单独施在一边,要是秧苗比别的田里长的差些,你俺再砍我的工分不迟,就是全抹它也没意见。

       队上的干部就是不依。我老家伙又说:这么搞也不作数,那么搞也不作数,你们讲的不是“进社自愿,出社自由”吗?那俺就不入社了好吧。

       就只这句话,他们就把俺老家伙捆到了当时的那个枧桥学堂里,你不晓得,就在那里搭的台。哎呀,把俺老家伙硬架势整死。说他是反对社会主义,要搞单干,走资本主义。动手捆他的是赵XX、赵XX几个。公社来的是胡XX,他是专管俺这里的大组长。主要还是赵XX那个人狠些。他是小乡的乡长吧。当时被整的有三个人,有八字槽门的赵祖文,还一个就是铁路弯的李维村。李伟村的手硬是捆断了。俺的老家伙走回去时,我看到他满身是血,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身上、手上有好深的痕,手肿多粗,衣都穿不进去呀,就那么搭在肩上的。

       老家伙好不容易走回来后,一家人都抱着他哭了。还得李运凯的邹梅姐,她见俺老家伙的手那么深的痕,就对我妈说:你到我家去弄点白糖来,这白糖是最体伤的。那时也不兴搞么哒药,就在她屋里讨了一杯糖来,就这么天天给他抹。一牛圈的粪就那么眼睁睁地他们挑去,一分工也没给俺记,一家人也不敢再讲了。

      吃食堂,哥哥被骂自杀吊死 

       说起食堂,那时我还只上十岁,开始进食堂,过年的那天,一人不知哪么都有一钵肉。好久没吃肉了,肉又弄得好乞,你看我把那么大一钵肉都吃完打。你不晓得的,一回到屋里,我硬架势呕死,当真就吃了个大亏,哎呀!

       我有一个哥哥,比我大点的,看你认不认得的,就是唐西弟。五八年时修公路,那时他还只十二三岁,在队上放牛。他不知是哪么晓得修公路的人要野茭(像韭菜一样的野菜)做菜吃,一天,他放牛时就挖了几把野茭,卖给修公路的,卖了两角钱。这事不知哪么被大队干部李XX晓得哒,就把弟吧骂了一顿,说是再挖了野茭一定要交给食堂里。我哥哥被他骂了后,就在那仓板上困(睡),牛也不放。

       俺那时几个捉迷藏时,发现俺屋里的楼上柜里还有半坛坛红糖,我晓得后有时就悄悄地搞来乞吃。有一天我悄悄爬上楼去,正走到那柜边,却发现那窗户边吊着个人,就是我哥哥唐西弟。我一看到硬架势骇死,掉头就跑,就从那个楼口掉下来。我赶紧跑到食堂里去,我硬是话都讲清。李幺嗲(李宏保)、还有李月嗲(李宏月)两个在食堂里,他俩个开始还不相信,见我那样子,他两还是去了。一到楼上,真的是吊了个人,李月嗲才赶紧抱着,李幺嗲就解,解又解不开,又才赶紧找把刀来,才把索割断。搞下来一看,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吊起的,脖子)好深一个痕。等俺娘回来,她哭得晕了过去,以后就天天哭,她一双眼睛就这么哭瞎了的。就为几把野茭,我哥哥死时十三岁都没满。

      吃食堂,饿得走不稳

       俺屋里兄弟姐妹多,有大哥唐西金、大姐唐年春、西弟、我和西松、西海,西化和吖妹春年是在下食堂后出生的,加上俺老家伙和老妈,你看俺屋里人多不多,10口人。我一世都记得的是,俺老娘每餐饭,四两米的砵从食堂只端两钵饭回来,一回来俺西海他一个人小些嗨,他就护着一钵不肯放,俺其他六娘母就一钵,六娘母吃四两米,你看哪么个吃法!就是春上扯的那个萝卜菜,扯回来后在沟里一洗,再就往那缸里一压,腌在那缸里的,时间长了,你看那个味道,我一闻到就作呕。吃不得,就那么饿。俺娘看俺不吃,说俺嘴刁就打,还要限到俺放牛。那时候俺什么没吃过,枇杷树皮、朗树皮、草籽巅巅(嫩芽)……哪一项俺没吃全。到下食堂时,俺路都走不稳打,要是食堂还搞一段时间,俺现在根本就没得人了。哎呀,老表,俺屋里的事要写写得到好厚一本书喂!

      王吖妹饿死都不合眼

       有一回,俺老娘在屋里学说,王德学的妹儿架势(像是)要饿死,当真就饿的造孽。她比我大一两岁,平时几个在一起玩的,我只晓得她叫王吖妹,找不到(不知道)她叫么哒名字。我听了后就跑去看,只见她睡在那个床上,就那么有气无力地喊:嗲嗲,我要吃饭呐!我要吃饭呐! 

       她嗲嗲叫王黑胡子,你应当认得嗨,就坐在她的旁边,就对她那么看到,哪里有个饭呢!王吖头占真就遭哇孽的,她娘死得好早,留下她和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就是她嗲嗲带起三个的,没得娘老子管,没得饭吃,也没得人去找野菜,嗲嗲又要出工嗨,有时攒点饭,又要给小些的兄弟吃。

       见她喊得造孽,第二天俺又跑去看,她就死了。是放在房屋里那个门板上的,她的嗲嗲就坐在门板边给她合眼睛,她的那个眼睛睁好大耶,哪么都合不上去。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就硬是那么饿死的。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