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27】
讲述人:龙天元(女,1939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王家堰村村民)
采访人:贾之坦(男,1951年出生,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鸡鸣桥村村民)
口述时间:2010年8月16日
采访地点:龙天元家中
采访笔记:
龙天元是我姨妈,今年七十二岁,采访她很容易,就在我去她家玩时就采访了。采访中,她回忆了大跃进、吃食堂时候的事,还特别回忆了她的公公(丈夫父亲)田本望,因为是富农成份,他们一家、包括她丈夫在大跃进期间的悲惨故事。
口述正文
公公之死
我的公公叫田本望,六零年近六十岁,是个瞎子,有四个儿子,大义、大理、大香、大章。是个富农成分,当然是个受管制的对象。为了能多吃点饭,五九年,带着十三岁的小儿子田四去北山上的鸡公寨给集体做石灰。
只要是他在家,没到灰山上去做工,不论是多么冷的天,每当食堂的炊事员在塘里洗完红薯,他就紧跟着摸到这个塘边,脱完衣裤,跳进水里找起了丢掉的红薯来。红薯他也看不见,只在水里慢慢地用脚来回地去踩,即使有个手指头般大小的薯根,就马上钻入水中……每下一次水,能捡上一斤半斤就算不错,可他上岸时却全身瑟瑟发抖,脚手已是冻得发紫。
一次队长吴XX闯入他家,见他和我婆婆(王神秀)围着火坑烤火。火上吊着的茶壶,吴于永从滚泡泡的蒸气中明显觉得有一股不对劲的味儿,他顺手揭开壶盖一看,见壶里面是煮的两个萝卜。这时大队副支书兼副业队长才XX也闻讯赶来了,几个问这萝卜是从哪儿来的。这本是我婆婆在给集体的菜地里干活时,悄悄地从菜地里扯回来的。可不能这么交代呀!我公公就说,是他昨天从北山那灰山上回家时的路上捡来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茶壶当场就被摔到了地上,已煮熟的萝卜也被拿走了。晚上还把他俩个叫去开了批斗会,当然说是偷食堂的菜了。事过不久,瞎子就饿死了。
丈夫弟弟偷饭票被吊
田大理是二儿子。有一天,他趁事务员贾之梗天黑回家之际,悄悄从食堂大厅与事务室的那个间墙上方的楼口里钻了进去,正在撬开抽屉锁拿里面的饭票时,却听到外门有开锁的声响,他知大事不好,赶紧躲到那事务员的床底下。事务员开锁走进室里,发现床边的地下有几张饭票。他弯腰去捡地上的饭票时,发现床底下还有个人,当时把他都吓得呆了。好在他也是个大男人,赶紧大声地喊:“快些来抓小偷啊!”喊声传到了餐厅东头的厨房里,我父亲和才翠珍、李君香她们几个马上跑来,赶紧将他围住。
又有人马上去告诉了住在斜对门的队长才XX,队长即刻就赶到了。当即就叫来几个基干民办把田大理捆了起来,又及时通知了全体社员来食堂的餐厅里开了他的批斗会,见他还是不老实交待,就把他在餐厅的横樑上吊了起来。吊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才把他给放了下来。
丈夫死在外地
我丈夫(即我姨父)是家里的大儿子,他天分好,上过高中,当时算个十里八乡的文化人。五七年时,学校曾研究要他去那里教书,后来又不知怎么没让他去了。要讲当时一个初中毕业生都难找,何况他还是在校成绩最好的高中毕业生。家里是个富农成分,连个食堂的事务员也是没资格当的,只能老老实实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
见他憨厚老实,又有文化,你妈就牵线让我嫁给他了。婚后不久,你姨父接到家住株洲市同学的一封信,说姨父只要到他那儿去,就包管给他找到一份好的工作。
那个时候,出门得弄到生产队、大队和公社的“三级证明”,对富农家庭成份的人是不可能的。你姨父不安于在家的这种日子,几经踌躇,他和我商量好,就在五九年大年三十的下午四点多,悄悄地步行前往相隔七百多里的株洲去了。这一去就是几个月年,家中渺无音信。
他走的时候身上没有分文,就把早上吃年饭时,留下未吃的六小坨肉带在身上,是给家住百多里外、合口镇上的一个叔外婆家的进门礼,以便在那儿歇歇。再就是带了些铜壳子和制眼前(清代时期的铜板),准备在路上去换点钱花。这些铜板都是前些年在北山上撤自己的老屋时,在屋脊的横樑上发现的,现在可都派上了用场。你姨父走时对我说:对任何人不要讲,有人问就说我临时走亲戚去了。
待到六零年四月底的时候,我接到了乡邮员送来的一封信。万万没想到的是,望眼欲穿这次来信,不是姨父有了工作,是慈利县广佛桥煤矿通知你姨父死了,要家里人去到相隔一百多里的煤矿去弄尸。他兄弟老二田大理只得出头请了街上的滕远坤、才先坤、吴于熬等几个一起去往广佛桥煤矿。
田大理他们几个长途跋涉,来到广佛桥煤矿后,经过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了草草掩埋死尸的地方,可这块的新坟很多,有些坟连死者的脚都还露在外面,有些坟上还插有死者名字的小木牌,但就没有你姨父牌子。他们几个翻开了几座新坟,但面部都已开始腐烂,无法辨认。田大理又按民间的验方,将自己身上刺出的血滴在了几个死者的身上,但都没有应验。他们一再想办法,却怎么也找不出他哥哥的尸体,几个只得怏怏地空手而归了。
田大理从他大哥在煤矿的同伴那里打听到,他是快到株洲时的个关口被盘查而发现的,身上没有介绍信。他想自己是个富农成分,怕发现后更吃亏,就改名换姓,只如实报了自己的住址。他马上被当做坏人押往广佛桥煤矿强制劳动改造。在煤矿期间,他进煤矿后没日没夜的加班,指望表现好而提前释放。后因经不住井下那样强度的体力而屙血,加上又吃不饱而死了。死时年仅二十四岁。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