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海云(陕西)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19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19】

口述人:邱海云(女,1944年出生,陕西省商洛市商南县城关镇任家沟村人)

采访人:郅鹏波(男,1989年出生,西安美术学院09影视摄影学生)

采访时间:2012年1月13日

采访地点:邱海云家

口述正文

      大跃进

       那讲起从前,那就可怜坏了,那真的可怜。从我们记事的时候就可怜,正儿八经的记事就可怜。到58年、60年,扫到一个柿子皮,我都还把洗洗给妈吃,你说可怜到那一步。光是做,没得吃的,肚子饿到晌午。

       大炼钢铁的时候,就跟你讲,人家铃一打你要做活你要上工呀,这你不走也不中啊,就这样的。那时候大炼钢铁日夜的做,夜晚上加班叫你犁地你挖地,就是散粪,起牛栏起猪圈,就这样干。不管你家里的娃,你十个娃八个娃不存在,你不来了就罚你的款,就罚你的工分,没得钱。你等着今天要开会要加班,你今天黑上要不去,你给队长讲一下:我娃今天黑上不好过,有病呢。你不来,行。你明天一天做活没得钱,你没得分了。

       那就队长说了算么,叫你怎么你怎么。人家说罚你三天你三天,说罚你五天你五天。一天就是五分工,一早上二分,上午到下午为二分五五分到下午黑了,早上二分,七分。你一早上没得还是五分,你今天一天再给人家反抗一下子得罪人家一下子,人家再给你罚掉三天这算你完了。人家分红你没得,一点都不敢讲。这就算完了,叫你乖你就乖,叫你圆你就圆。

      吃食堂 

       大跃进吃食堂,我们那时候就吃淀粉,都是用包谷壳绿豆壳熬的淀粉,都得钩虫病。一个人走到食堂,就噗通都摔死了。没得吃,就吃的巴山土啦。讲巴山土你们都笑,就在那个山上挖的那个巴山土,跑回来家给它烫烫,弄点开水烫烫。这一吃吃,这个喊叫:我不得了啊,我拉不下来屎啊!那个也喊叫:我拉不下来屎啊。可怜呐!土怎么吃得饱啊!还有那个榆树皮,把那个榆树皮回来家了,把它一剐剐,剐完了把它一碓碓,碓成粉了,又把它做成馍。有的弄得稀的,呼噜一嘴还有人烫死了。我们练个经验,就弄个勺,挖一勺把它夹断,这才慢慢往嘴里吃。就是那样慢慢的过过来的,过什么呢我们就过那样的光景过来的。哎呀,我们可怜。看我们那时候多可怜,过的什么光景。

       每个月30天工,正月初二早上起来就扭绳子。就是那样的,过那样的光景。你不做活怎么办,一个劳日划8分也要做呀。你不做这些娃没得大呀,你没得吃的,你一点都没的呀。你就这一个男劳力,每个月分粮只有十五斤玉米棒子,你说剥剥有多少子?怎么个过?怎么过呢过不去,只有扯孔巴菜吃么,这山上就那个杨树叶子么,都去抢着摘,给它涝涝,放水里漂漂。那杨树叶子搁河里使劲漂,不漂,又苦又涩吃不成。就把那弄点盐拌拌调调,冷也好热也好就是那样的,没得盐也要弄点搁到嘴里吃吃。

      带孩子

       生了小孩怎么弄?生小孩搁到背上。哎呀,我给你们年轻人讲说可怜,我生你那个大姑的时候,哎,我就弄个轿车,一背着一个人,弄个裹脚就搁到背上一吊着。锄麦草锄包谷草,就是搁到背上,光是家公给我裹脚都背断四根。娃醒也好,尿也好就顺着这腿这背淋。什么叫裹脚呢?八尺长的,就是这么宽的老布,这样一攀胳肢,这样一绑,就搁到背上,这样慢慢长大的。

       我连起来生了四个娃,到第五个我就没敢要了。穷得很烧不着锅,娃没得饭吃。我到第五个娃,我就撂倒厕所里去了,一块一块下的,撂倒厕所去了。就跟程翰林同年的,我就没要,我那时候25岁到26岁,我那时候我就养不起了,没得办法了。

       那时候就穷的要饭,要饭都要不到,没有谁给你。那确实的,那时候太可怜了,要讲起来那时候呀眼泪水都要淌干,都找不找点了。我养那些娃的时候,就我老汉、还有他爹成天病。这个给我挖一碗粉,那个给我挖一碗粉。我还要熬煎,给大的吃一嘴,给小的吃一嘴,还要给老的吃多半碗。剁的红薯片搁到锅里,娃们抢着吃一点,弄点水我们自己喝一点。还要上地去做活,就过这种光景,就是那样过的。过什么光景呢,那时候那些人说叫可怜无路走。钱挣不来一分,你说你想卖个鸡蛋呢,说你是资本主义倾向。鸡子都没得什么吃,喂不起就是那样的。

       慢慢的,后来娃慢慢爬爬爬,爬大了。我家四个娃都从我背上长大的。你说去给娃喝奶时间长了,人家队长还批评你,你说你把他撂倒摇箩里,睡着时间长了,队长还是批评你。只有搁到背上绑到,睡着了也在背上,醒了也在背上。就那样长大的,看我养四个娃多可怜。

       那时候娃们上学便宜么,我们那些娃都是上到五年级就回来了,一个都没上成。四个娃都没上成,没得钱算了。就那山上捡桐子么,慢慢喂猪啦。那时候也没得粮食,喂一个猪就卖得那五六十块钱。过年啦那些娃们,你打的一棵核桃卖卖啦,那时候核桃一分钱一个,连忙拿到城里去一卖卖。板栗打出来了,一剥剥,头天黑上剥的板栗,第二天早上给队长请个假,连忙跑去把它一卖卖,给娃扯点衣裳穿穿。

      反抗?

       那哪儿反抗呀?你还反抗呢?!你讲一句不好听的话,人家都把你逮捕了,你还敢反抗呢!人家队长比现在胡锦涛的权利都大,人家说队长一句话,就把你绑起来了,汇报到村上那公社上,人家连忙就来斗争你,你还敢讲呢!那就叫憋坏了,圆溜溜的,叫你圆你就圆叫你瘪你就瘪,叫你坐着你不得站着。就那样的,人家队长那时候就红得很。 

       人家农业社上讲什么呢:“队长用钱一句话,会计用钱纸上画,保管用钱自己拿,社员用钱那是叫菩萨。”人家那时候给编一首诗就这样说的,那时候队长红么。队长保管没得了,你给我日弄点我给你日弄点我一顿能吃。就是这样可怜么,那我们可怜。那都是叫什么呢团员、保管、出纳、党员哎,会计这都是人家的,其他的人你不要想,那你没指望,有你的一分?

       都不敢讲话,不是哪一个人,哪个都不敢讲话,任何人都不敢反抗一句,你一反抗当时就把你抓起来了。不敢讲一句,叫你怎么你怎么,叫你死你今天晚上只能死,你不得活,就那样的。那时候就过那种日子,压制你压制到这个程度,你说可怜不可怜。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