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13】
口述人：程忠福（男，1940年出生，陕西省商洛市商南县城关镇任家沟村人）
采访人：郅鹏波（男，1989年出生 西安美术学院09影视摄影学生）
采访时间：2012年1月16日
采访地点：程忠福家
口述正文：
“一进食堂门，稀饭两大盆，盆里看得见碗，碗里看得见”
58年时吃食堂么，是六月间，一气到60年，60年拆散。那时候生活最苦，那时候人家编的说：一进食堂门，稀饭两大盆，盆里看得见碗，碗里看得见。这既是食堂的标准，那饭就稀得很。那生活啦最苦的时候，那比起现在啦，那就是天堂的生活。那时候你说是想吃一点面，想吃一点好饭呐，那算是没得。糊汤你都吃不上呢，不讲吃好的。你现在你看着对比着，那天堂的生活。
58年还不要紧，58年吃食堂啦，那粮食还是一点还吃的好点。到60年那就饿饭啦，就是59年60年最苦。那时候你就吃不上，还吃饭呢，有的做的没得吃的。大炼钢铁日夜盘么，日夜背么，挑的挑背的背。你说那时候还讲，要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呀。那58年那事那说不完，那太苦了！
现在的猪都比我们那时吃的好
食堂里，有的队长当得好，还能叫你吃点糊汤，有的队长当得不好，那糊汤放那一晾，跟个凡人样的。不是那时候人家都想去坐牢呢，坐牢呢他还能吃一点，还能吃得饱，蹲到看守所里一天两顿饭，豆渣还能叫你吃个差不多。现在哪个喜欢吃那样的，猪都不吃那样的饭。那58年到60年那过的日子啦，那真不如这时候猪过的日子。你看这时候猪，哪一样喂猪饲料搭的包谷给它吃油饼。你说那时候你要吃这些东西，人要吃那些东西呀人家都去抢呦，还叫你能吃到这好东西。
那个农业社，红薯秧子偷着吃。菜园里栽的萝卜浇些大粪，浇些大粪人家都扯了，放河里洗洗都吃了。那多可怜，总而言之饿的可怜。你看那包谷芯打成沉淀粉，吃了拉不下来屎。娃拉不下来屎，就抠，你说那多可怜。那就没得吃的，饿死多少人呐。58年那时候，那要讲起来那就成了历史。
你说这时候哪个家里还吃这样可怜的饭呐，人家说这时候猪都比那时候人吃得好。那你看这时候猪吃的都是包谷糊汤粉，那时候你还有个包谷粉呐，那主食都是红薯藤，那多可怜。
熬尿做化肥
我是58年高小毕业以后，就回来家做活。熬尿，熬尿么，那时候是叫熬硝，熬硝种包谷。那时候也没得化肥呢，就是人造化肥。那熬尿是怎么熬呢？那时候熬尿啦，我们这门口啦，我跟朝清两个人熬。那时候是城墙土、小灰、尿烧开。拿城墙土带小灰倒到里头，那程忠友跟程忠强两个拎尿壶。队长搁那一开会，任何人尿壶不准倒。哪一家尿壶你还给哪一家，不能拎错了。你还要哪一家尿壶你送到哪一家去，你当是呀。那我毕业了以后回到家就熬硝，那一天还给你限制多少锅，你熬少了还不中。那可怜得很。
那时候啦，那光有做的没有吃的，那大炼钢铁的时候，日夜做，夜上是大会战一搞半夜，那大汽灯插到那。那时候一天农业社上才8分钱一天，你说现在8块钱人家当个什么，那时候做一天活从早上到黑上才8分钱一天。那哪儿有钱？哪儿有生活？
人上不去坡，牛也上不去坡
那时候牛都饿得上不上去坡，因为什么呢？人上不去坡，牛也上不去坡，那牛摔死连夜就有人割它的那个后面屁股上的肉，你说牛还没死，就把它屁股上的肉就挖了。我们村上，那时候小伙子都挑不动水呀。拿那给食堂挑水，那时候是木桶是那么高一个木桶，两个木桶挑，那你都挑不动，那时候就没有这个胶桶。你挑不动，啪一跤子，桶就打烂了，你说怎么弄。现在小伙子，老汉都能挑动一挑子水，小伙子那时候都挑不动一挑子水，你当是。
哪儿有什么庄稼么，也没得粪，也没得肥料。庄稼长得小，人家老话讲：“你哄我肚皮，我哄你地皮，庄稼不长是你的运气”，你说这时候包谷棒子长这么长，你能对比。那时候包谷棒子就长这么长一点，一个人一年能分得一百斤包谷棒子，这都喜欢的不得了。那可怜，可怜的跟什么一样的。
过年
哎呀，那时候过年啦，食堂里炸菜寡汉条子给得那三四个圆子，油馍给得那两个，大不了两个三个这算不错。不然的话，哪儿有呢？人家说那时候吃肉，人家老人口话骂人，说是给你吃二两肉。那时候二两肉都没得，你说我们俩一块不错，这食堂的人做饭的人给你多舀一点。不然的话就那么点。那时候多苦。还想吃肉呢，就是这样的过年。
你看寡汉条子那时候还说是放炮呀挂灯笼呀，没人挂。那时候饭一吃就睡了，还放炮？你说这时候比起来，那真个正的是现在啦是天堂的生活。那你说要什么没有，大不了称的二三斤火纸。这烧一下这就算了，这证明人家说下面有人。就那么大个事，你说多可怜。还说是喝酒吃肉呀，那时候啥都没有还吃肉。就那么大个事，过年到食堂里给你领一点。吃油馍都是过称称，你当是那么大个油馍。
那时候就过年，哎，给你得一两多肉，这你就算了，这你就走。这就走食堂一领，你就回去。初一，正月初一就做活，一气做到腊月三十，你气都不敢放。人家说那时候说是敢怒不敢言，那时候就是那。哪敢讲一句呀！那你半句都不敢讲！
腊月二十七八的才放假，我们那时候到三角池甘露沟去砍柴，一天砍一挑子柴，半夜就走。这时候那儿不是柴，那时候这山上有柴呀，嘿，夜上都给你偷了，夜上想办法就要把那偷 了，你看这时候柴禾哪儿不是的。那就不能比，就没得柴烧。这个包谷禾喂牛了，草都割不到。你到六七月的还要积青草肥，积青草肥几多钱几多公分，100斤还要给你定那。一个人一个劳力你要给我割多少，你不割就罚你的工分。
穿
穿的话，就那洋布呀你就是一天就是那8分钱。搞得好两毛钱一毛多，你家劳动力多给你发点余粮钱，到城里去给娃扯得那三四尺布，回来家就给你做做。那时候又没得缝纫机，你说你做个洋布片子，你家这还行呢，还有余粮钱呢，娃还穿的花碌碌的。那时候你像这大人衣服，大不了就是两块多钱到三块钱的，那就够了。一件衣裳你说那三四毛钱一尺，七尺就那三两块钱回来家一做做。你看这时候哪件衣裳不几百，一讲起来都是几百。你说那时候过的，不晓得这社会是怎样的。转化的这么厉害，你说58年到这时候才几多年。人家说才几十年光景，你看着转化的多厉害。
你还想穿这样那样啊，你说那那时候都是老土衣裳，两块钱一件。你到城里那布就是那两三毛钱一尺，一两块就做一件衣裳。你说这时候哪个把那一两块钱当个什么呦。
那时候小孩都是，饿饿吊吊的养个娃那时候做活，你的衣裳我的衣裳，那妇女会就把它撂地里，撂地里，就把娃放衣服上。那时候人比这时候人团结呀，这妇女会都在一起做活。你脱一件，我脱一件，盖的盖，垫的垫，就把娃搁到地里睡。醒了一个人拿一个绳子，把娃往背上一挂，都背到背上做活。
那任何人不敢讲一句，讲了就把你抓起来
58年59年60年这三年啦，那生活最苦。那就是58年开始，那保管库里的那粮食是就是不叫你吃，一点都不叫吃。那粮食大老多的，那你就是吃不上。那啥原因？那还是毛主席的问题。毛主席那时候太过左了。你说那58年到60年那生活过的真正的苦啊。人家说要喂有三两个土鸡，悄悄地到街上去卖点鸡蛋。人家说你不请假，黑上都批斗你，你哪儿去了，资本主义倾向。你还卖鸡蛋，你还去卖工啊。
那任何人不敢讲一句。你要说是讲这个公社食堂不好呀，那当时就把你抓起来，有理无理给你撂到看守所里再说，反正是关一时再给你放了。那哪个敢说呢？只能躲着，你就不敢说。那哪个说是农业社什么的坏话，黑上（天黑）就斗争你，那动不动就把你一绑。那往日没的铐子，就给你一绑，就给你交到看守所里。你说那时候哪敢讲话？
那你敢讲么？那时王子坤、王文志他们还在，那弟兄三个都有用。这王子坤讲一句说是：“这不得了啊，要把人饿死呀！”连忙黑上就斗你。
你要是讲起58年到60年，那眼睛水都出来了，那饿的你还不敢讲话。你还要天天都要做，还没得吃的。麦季都吃不上面，不讲说是平时。叫你们这些娃们讲起那时候，你们都说讲白话，这时候生活多好，那时候就那么可怜，那就是历史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