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来祥(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05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05】

口述人:王来祥(男,1942年生,山东省青州市何官镇张高村村民)

采访人:王海安(男,1988年生,纪录片工作者)

采访时间:2012年2月19日

采访地点:王来祥老人家中

采访笔记:

       2012年1月份,我去在村子里采访老人,从一条小路走的时候看见一个衣着肮脏的放羊的老人,他也注意到我,一直盯着我看。他身后是个院子,门很破旧,我和他搭话,问他记不记得吃食堂时候的事。后来我了解到,他叫王来祥,今年七十岁了,一辈子是光棍。我听我爸爸说,因为小时候他学习好,但是家里穷,他就去偷东西,有时候他会偷同学的东西。上了中学以后,他偷了校长的一件棉衣,后来学校知道了就把他赶回家了。因为有偷东西这个臭名声,他一直讨不上老婆。但他人精练,能干,反应快。我心想:那个时代,一件棉衣怎么可以和一个人的一辈子的命运划上等号呢?

       王来祥以放羊为生,以前和他妈住在一起,但他母亲早已经过世了。我进他院子里的时候吓了一跳,院子里全是羊的粪便,还有几根躺倒的梧桐木头。几只羊看我进去,拥挤着躲到羊圈边上的一个小角落里。一条不大的黄色的狗朝着我喊叫,王来祥带我到他吃饭的房间,房间里很黑,很乱。堆满了各种东西,包括日常生活用品,田里的农具,还有吃饭的桌子和锅碗瓢盆。房顶上的茅草有些耷拉在半空,墙皮也脱落的厉害,蛛网爬满了房间的角落和窗檐。他告诉我他母亲活着时就睡在旁边的那个土炕上,炕边的墙上还有几张已经腐烂掉的年画。

       采访中王来祥老人告诉我,1960年吃糠和野菜,天天下地干活,不管下雨下雪,冬天夏天。成分不好的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还经常被叫到大队里挨骂,挨批斗。自己有什么想法也不能去做,因为队长盯着,要是干活时人不在,晚上开会时就会问你,给你挑毛病批斗你。

采访正文

      到处跑,没家了

       1960年食堂都合起来了,成立人民公社,人们到处折腾。各处的工地都来村里要人,外出干活,生产队有粮食的就往那个工地上送粮食。要人就得上大队说,大队就往外派啊。有出去收货的,有出去炼钢的,家里没人了,光剩下老人和孩子。人们都像没有家了一样,乱了。有的家里还养着只鸡,回到家也快点把它杀了吃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怎么着。晒衣服的铁丝也解下来炼钢铁了,锅子,铁瓢什么的也拿出去炼钢铁,个人都没有家,活一时是一时啊。

       1958年粮食还丰收了,秋后大跃进,没人在家干活,地瓜都被犁耕了,用一匹牲口拉着犁耕,露出来的地瓜就捡回来送到食堂吃,埋着的就不要了。到了第二年就闹饥荒,队里没有粮食了,闹了饥荒。那就是1960年。

      吃食堂时候吃啥

       羊吃的那种黑色的红薯蔓也没有啊,树皮都扒光了,树叶子都吃光了。槐树的叶子很苦,也吃了。槐树树皮也吃了,有些黑色红薯蔓算好的啊。都水肿,腿很粗,走不动啊。来明那时候才十岁啊,正好吃食堂。他在这里烤面包(窝头),烤的面包像石头蛋子一样。吃饭的时候每个人拿着个小碗去食堂里领饭。哪里有东西啊,萝卜就算好的啊。煮萝卜粘粥,把萝卜剁一剁,连点面都不搁,白水煮萝卜啊。一个人一瓢,就是喝那个啊。和食堂关系好的给你舀上块萝卜,关系不好的就是光给你舀上点汤。

       吃食堂才开始时,队里有富余户,有存下粮食的,叫他们拿出来贡献给食堂,一个食堂好歹吃点啊。后来队里没有粮食了,个人也没有了,上边又不给,就没得吃了啊。还得活啊,食堂里一天给三两三两,二两二两,就是光喝粘粥。捞不着吃啊,吃树叶的时候已经好点了,你好歹的能打捞点树皮,树叶,野菜。那时候食堂也快解散了,在食堂里没法办啊,就是当官的能吃上点粮食,因为他们还得照应事。其他人捞不着吃啊。眼看人就饿死了,能活到现在的就是命大的,命小的早都回去了。

       阳河事件(几个饿极的村民杀死了公社干部)一发生,上边才分下了点粮食。属良孟村饿得厉害,村子里没多少能走的人了,咱这里的人过去帮着干活,锄地。走到哪里就中午了,干不了多少翘着榔头又回来了。

      吃的用的都集体分配

       以前过年,挨家挨户凑起瓶子,上张楼村打豆油,一个人一年分一两油,你想一想怎么吃啊。那时候摊煎饼,这点油光擦炉鏊(饼铛)也不够啊。1960年厂子里也是定量,在厂子干活的也吃不饱。在家里的还能打捞着吃点,在外边厂子干活的就那一点定量的工资,吃不饱,所以那时候有很多从厂子里回家的。一年分60斤麦子,自己打雾露(浇水的机器),自己浇地,-收了粮食多少能吃上点啊,黑色红薯干也会吃,能吃饱啊。在沟边鼓励开荒,你种上棒子就收棒子,种上高粱就收高粱。吃糠盐菜,没想到现在啊。

       阳河事件,不光别人感谢,咱也感谢啊,闹了公社后才好点了。一个人一年能分60斤了麦子,不舍得吃,平时就是吃地瓜。还得留着粮食盖屋,娶媳妇。60斤麦子才能换多少东西啊!没有磨面的,就是连小麦皮一起粉碎,一起吃啊。过年时候能吃顿包子,吃点面,平时捞不着吃。

       我想着那时候在自留田里种上点菜,家里养头猪,养上一年两年的长个百十斤,卖上几十块钱,花着就很带劲啊。家里养上两只鸡,下的蛋不舍得吃,有的人卖了钱,有的换布票。那叫奖励啊,你一年卖了多少鸡蛋,或者卖了多少家兔,上边奖励你布票。供销社收家兔,收鸡蛋,你卖的斤数多了就奖励你啊。自留地里有种油料作物的,他就奖励你油票,你自己去打油。

       我这老汉子了,光等死了,没梦想了。自己不能顾自己了,就什么都别想了。麦子过了芒种还等啥?不就等着收割嘛。老了,不给别人找些累赘就很好啊。

      俺把青春都给毛主席了

       那时候在生产队里,你自己有什么愿望也完不成啊。那时候上边要是过来调个人,安排工作,大队里还不放呢。除了自己能偷着跑了,有点事想自己干的话不可能啊。你一天不去干活大队里就查你,你没在的话,等你晚上回来就要挨骂,就是死待在地里啊。说句不中听的话,俺把青春都给了毛主席了,给了共产党了。

       你看现在的年轻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有本事猛干就中,那时候不行,队里叫你去推车子你就去推车子,叫你去刨地你就去刨地。想自己干点啥是不行啊。有点事你自己干了的话晚上就要挨骂啊。

       闫来才那时候在大队里管着治安,把你叫到大队里就骂你,弄得现在全村的人都不和他说话。别管什么事,被他叫到大队里先挨骂,厉害的还要游街。咱不找那个头疼事啊,不如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干点活。老百姓就是盼着过过安顿日子,别的不想啊。那时候吃了饭接着吹哨子,接着上坡干活,冬天有冬天的活,热天有热天的活,下雨有下雨的活,哪里有闲?摆弄着你们像密汉(长工)一样,不安顿。别人限制着你,你有本事也不能使啊。

      批斗叫“帮助”

       1960年批斗很厉害啊,五类分子什么的,别人叫你干啥你就干啥,游街是正常的。上边有指示,过几天就来个运动,抓几个典型,游游街,开开会。过两天就那样,像给你做个样子一样,谁敢惹事啊。很厉害的(成分差的)那种人晚上开会就帮助帮助他,围着他坐下,要帮助谁就叫他站到中间,那时候没有电灯,就是点着个煤油灯,吹灭灯,一家人用手使劲推他,推过来推过去,这不就是帮助他嘛。不会推倒,有人用力,有人不用力,打你几拳你也得挨着,谁不害怕啊。吹灭灯你又不知道是谁干的,关系好的不使劲,关系不好的碍不着会打你啊。

       那时候屁股底下不太干净的根本不敢动弹啊,成分不好的就是光干活,你不动弹别人还找你事,甚至会把你弄到大队里,打你。那时候挨打是经常的事,队里的人喊民兵打谁民兵就打谁。

       那时候做买卖叫投机倒把,队里知道了也不行啊。南庄里有个人自己收的芫荽种子,大队里知道后就批斗他。你给国家收种子行,自己干就要斗你啊。干活的时候你不在,又没请假,他就问你去哪了,一查就查到你。

      能干的跑了,不能干的死了

       老的,饿出病的,就死了啊。也有饿死的,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很少没有病的啊。咱这里差一点,去良孟村干活,路边埋得一堆一堆的,土里面都是饿死的人啊。能的就跑到东北了,软的有饿死的,有寻头(想法子)自杀的。咱这边过去帮着他们种地啊,走到那里就已经累得够劲了,过去干活的也都是些老婆蛋蛋子,没有几个整劳力(青壮年)。扛着锄头到那边点几下快点回来,干不了多少。咱没达到别人那种饿的程度啊,再说吃糠什么的也能充饥。等以后粮食下发,再打捞点野菜,就没大有事了。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