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恒(山东)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98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98】



口述人:王炳恒(女,1931年生,山东省青州市何官镇张高村村民)

采访者:王海安(男,1988年生,纪录片工作者)

采访时间:2010年8月21日

采访地点:张高村,王炳恒老人家中


采访笔记:

       刚开始在村子里采访老人都是由爷爷陪同,因为我跟村子里的绝大多数老人都不认识。我和爷爷约好了今天出去采访一个叫王令星的老人。王令星是村子里的一个老民兵,他的一根大拇指在内战时候被打断了,所以现在他一个月领着比较高的养老金,算是战争的受益人,让很多老人羡慕不已。在采访王令星老人的途中,我和爷爷碰到了王炳恒夫妇,他们俩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进家门,我远远看见了,喊了老两口一声。等爷爷走近以后,他们互相寒暄起来。我索性要爷爷到他家里坐一会,聊聊天,也顺便采访这两位老人。

       从老人口中我知道王炳恒的父亲叫王洪文,是1960年饿死的,叔叔是王洪绪,也是1960年饿死的。王洪绪这个名字是其他老人们告诉我的。王洪文的死是王炳恒老人亲口告诉我的。她说她嫁过来以后,丈夫家里是地主成分,父亲以前常年在外面,很少干农活。吃食堂以后集体干活,他父亲不会干,经常挨打挨骂,被罚跪。有时候不出门干活,吃饭饭量又大,在家里快要饿死了。

       她说自己家的房子成了集体的,一家人搬到村子东头的一间小房子里生活。父亲不习惯,有一段时间就住在以前的院子里一件偏僻狭小的小东屋里。年纪大了有时候不能去干活,不干活就捞不着到食堂领饭吃,后来就在家里饿死了。

口述正文

      都出去炼钢了

       吃食堂饿死人啊。那时候老婆们(妇女们)牵着牲口到地里犁地瓜,犁的到处都是。整劳力都出去炼钢了,剩下些老婆孩子们在家,干不了活,地瓜烂在坡里(地里)。又经常下雨,切好的地瓜干晒不了,都烂了。玉米棒子在地里脚踩脚扁的,也不捡起来,牲口干活时啃玉米棒子吃也没人管。粮食都浪费了,到了第二年春天好人饿啊。看着白黑干活啊,干不完,粮食都给糟蹋了。

       1958年刚大跃进,那还能吃饱饭,窝头还是用粮食做的,还好点。1960年就坏了,窝头里掺着野菜,掺着萝卜,糠,哪里有好味道!攥攥弄成窝头,一顿饭发俩窝头,这么厚的俩窝头。老一茬的爬不动的基本上都饿死了,他们不去干活领的饭少,饭又差,一天天就靠死了。那时候俺闺女四岁了还饿得不会走。第二年秋后就好了,个人也仔细(细心)了,有块地瓜都捡回家。等收了粗粮,自己做饭,就不挨饿了。

      没白没黑干活

       我记着那时候王青云叫我们黑天去刨地瓜,我们去请示他,说晚上刨不了,他说刨不了地瓜就往家里扛秫秫(高粱杆)。我们把秫秫捆成堆,一个人一次扛两个。我脚疼扛不了,就叫我在家里切地瓜干,一切一晚上。身体结实的早点扛完秫秫就回家睡觉,软的那些一直扛到第二天早晨也得干完,每人分多少活是一定的了。

       我想着那时候十一月份,下了雪,叫我们到地里拉水机子浇地,那么冷。我们晚上就把链子摘下来,只听到当啷当啷的响声。检查的人能听见声音就知道有人在干活,没偷懒,他也不会走近瞧。四个人用一架水机子,一黑天还浇不了两沟地,他们也不让我们停下,不让休息。十一月里穿着棉衣上坡干活,没有劲(力气),都不动了。到了早晨,白天下着雪继续干活。

      多卖两亩地就不是地主了

       那时候俺家里是地主啊,家里卖了些地,还剩下四五亩地,但家里人少,平均一个人还有一亩多地,就成了地主了。多卖二亩地的话就好了,不是地主了。咱正好在一个臭时候里。大跃进时候白天黑天干活,吃了晚饭就得上坡(下地干活)。去了在地里坐着,坐一晚上也好,只要不在家就行。

       俺这一辈是什么事都经过了,鬼子进村也经历过,挨饿也经历过。鬼子扫荡的时候被撵得咕噜咕噜的,担惊受怕,不等到晚上就躲到高粱地里坐着,坐一晚上,怕鬼子在早晨包围村。

       饥荒事件也经历过,没想到现在想吃啥有啥,没想到现在这么好了。俺队里王明芳在挨饿的时候讲话:等到了好时候,你们在地里看沟子浇地,改开沟子看着水淌,手里能纳着鞋底,也不那么忙。俺都说那是远话,不知道赶什么时候能走上那种日子。

       没想到庄稼地里的人能吃上面,不用天天推碾推磨了。那时候干完活来到家,家里一口面都没有,还得去推碾推磨。没想到真是走上了那样的日子。

      五妹的两个窝头

       那几年死了很多人啊,咱这里还算死得少。良孟村那边厉害啊,俺男人去他们那里帮忙耕地了。俺孩子的五姨是段村的(在良孟村旁边的村子),她那时候来俺这里串门,饿得她五姨三根筋挑着脑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俺家的。来到俺家她看见窝头后说:姐姐,你家还有窝头啊。我吃一块吧,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俺娘上食堂给她买窝头,买了俩,给她吃了一个,怕她都吃了撑死自己。俺二嫂在食堂里干活,叫俺二嫂帮着多买了一个。俺娘去食堂里和俺二嫂说:你看你五姨饿得,像疯了一样。

       买回来以后,叫她拿着剩下的窝头,回家给孩子和五姨夫,回家没几天孩子她五姨就饿死了。没想到走过那样的社会,现在很好了。

      最后一碗鸡肉

       俺家里他爷爷饿死了啊。他一起早就在外面,不会干庄稼地的活。吃食堂的时候来到家跟着出去干活,一出去晚了别人就打他,打他他就很气。

       后来俺搬家搬到村东头了,他自己挪到院子里的小东屋里住了。那时候家里没人,都出去干活,谁也顾不得谁。有时候俺爷(爸)不出去干活,也不能到食堂里领饭。他的身体很差时,我和俺闺女说:建成家还死了只鸡呢,你快使一个碗给你爷爷端点鸡肉过去吧。她就给她爷爷端了点过去,回来后和我说她爷爷没吃。

       我记得那个时间刚好是9点左右,我上坡(地里)锄草,有人和我说,你家里她爷爷嫌不好啊。”我叫俺闺女给他送鸡肉的时候,喊了他,过上一阵他答应声:嗯。但是那时候他已经不会吃饭了。大约到中午的时候他就死了。在家里人饿,饿得爬不动了,就死了。那时候他还没有六十岁,身体很壮,没有病,就是饿死的。我想着他的腿肿得像个瓦罐一样。

        那时候人饿得抬死尸抬也抬不动啊。俺爷死后,我们用一个大柜子改成个棺材,从床头截了块床板把柜子接起来,把人装到里面,抬出去埋了。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