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旺英(湖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94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94】



口述人:姜旺英(女,1931年出生,湖北省随州市殷店镇钓鱼台村村民)

采访人:章梦奇(女,1987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2年1月12日

采访地点:钓鱼台村,姜旺英家中


采访笔记:

       我遇见姜旺英老人是2012年的1月12日,这个村子的人像是把她藏了起来,直到那天我经过她的门口。

       那天是我第一次独自去不熟悉的后湾转悠,走到姜老人的门前就看见了她,她也站在门口望着我。老人对我说话,把我认成了别人。我走上前,旁边的一个小姑娘提醒我说老人家里有狼狗,我也不顾了。她的样子看一眼会使人自动刻在心底,灰蓝色的身体被一根木棍撑起,转身时看见暴露在风中的脚后跟藏在她蜷曲身子下。她甚至连顶帽子都没有,更没有围巾,是一块发黑的脱了毛的毛巾搭在她的头上。

       采访前她的儿子提醒我说奶奶脑子有点问题,但奶奶讲话很清晰,声音洪亮,气足。我的注意力一直停在她发灰发蓝的脏棉袄上,风毫不留情地往她肚子里灌。她一只手伸进松垮垮的袖笼里,另一只手紧紧松松地捏着。她的房间是一个放杂物的小屋,里面有一张窄床,两个摞在一起的木柜子,还有一把椅子。一些碎纸屑散在床上和地上,土灰色的墙冰冷至极。我进屋帮她找袜子时,顺手捋了捋那堆揉成一团的被子,竟是湿的。

       我们的采访一共进行了40多分钟,她喜欢说“造孽”,说着说着她的肩膀和右脚就抖动起来,说疼得厉害。姜老人的衣服和房间的颜色连成一片,只有过去的记忆鲜活地跳跃在那片灰色中。

       回村的时间里我一共去看望姜老人5次,分别见到了她的儿子、女儿、儿媳、孙女,还有一些在她家打麻将的远方亲戚。看起来她和这些人的生活毫无关系,始终孤老寒寂。

       今日得到噩耗,姜旺英老人于8月4日逝于家中,昨日归土。或许对于她是解脱,用村子里的土话说是:她的孽造满了。愿她安息,不再寒冷。

口述正文

 

      边出工,边捡野菜吃

       我跟你讲。没得吃的,我们吃草,吃野菜,吃树皮,吃糠。那吃那个榔(树)皮,搅,那个榔皮做汤圆,一搅一锅动弹,往起一挑哦,挑得简直,那个榔皮是红的。往上挑到(又)掉下去,跟鼻子(涕)一样,我说几脏啊。

       那我们还在出工啊,这(外面)走的这大路、公路还是我们修的啊。那我那个(小儿子)还没出生,还怀着的。在石门那路基全是我们开的啊。在屋(村)里还有的剜点野菜,像这不(起)作用的老人,剜野菜吃,刮树皮冲糠吃,捡地长皮吃。

       下雨在坡上去捡“地长皮”。简直冻到没得门啊!捡“地长皮”,吃得黑漆了的。这么大一块块的,黑的,长在坡上,捡回来吃。现在跟那耳子一样,跟那木耳一样,那棒子高头长的耳子一样,那捡回来吃。

      小姑子在学校也吃不饱

       那学生在那中学,就在那山里去挖那草,挖那棵笼子根吃啊,挖树根吃。铲那草吃,铲那白花菜做馍馍吃啊。

       我有一个妹妹,跟他(我丈夫)是一个妈的,一个妹妹在殷店读书,中学里读书。老师派她出去挖那草皮回来吃,她就挖、吃。那老师发的馍馍,这么大的馍馍,这么大的那小馍馍,蒸到。她放在荷包里捅了一个回来,给我吃啊。她捅了个回来给我吃,我们这屋里吃的糠,吃的榔皮,我们就不把(给)她吃。

       我说我们吃这菜,吃草,吃得屙不出来啊,那糠。我说你还去读书,屋里苦些,她在外头好些。吃这(山上)树皮,吃这(山上)草根么,还(有)老师弄着,这还光滑点,还光滑的。这个草啊,在个坡上啊,有肥料啊,长得蛮胖,还蛮肥,比村里的好吃些。她说学(校)里也蛮造孽,学里吃这草根,吃树皮,也是吃白花菜,吃树皮。你不弄也没得,你还要到坡上去挖。那小娃子嘛,姑娘娃儿,那还拿挖(锄)头,读书还拿个挖头到坡上去挖那树根吃,树皮吃。

       她那年毕业,老人家没得钱交,拿毕业证,就打她,把她打在地下滚。我的老头(丈夫)是她的哥哥,又去扯她。扯她也(被)弄鞋板打,打得叫,我就跑去扯他。扯了我就哭,我说‘你去啊妹,在屋里又挨打,又没得吃,这屋里几造孽’。我说‘我这给你添了个侄侄,没得吃的,吃这,吃得几造孽。你到学校去’我劝她叫她去。我说你读了毕了业就好了,拿了毕业证长大了就好了的。

       我说真这是造孽。像这样说了是好,哪儿(知)吔!这队上的干部,把我们的粮食全划走了。你出工把你的口粮划到你,带到你出工那去。她读书把她的粮食划那去,老师跟她们的粮食全划走了。你在屋里没得吃的,在屋里你不剜菜吃就没得吃的,粮食全划走了。

      大人偷吃小娃儿的米

       我的个大儿子跟到我们一路出工,在石门修公路。他的米划到我们一路的,他只吃一天一两米,我们一天半斤谷粉。那个谷弄到一剔,剔成面面,一天半斤谷粉。你想那吃嘛?几造孽!

       在石门,石门那脚塌那崖子里,那个坡嘴上,坡嘴上有个香炉,这么大一个铁香炉,打得嗡嗡嗡,那个香炉,烧香。那信迷信,烧香。那个庙门口吊的个钟,那个钟这么粗这么高,这么长啊。吊到那门上。要是打啊用棍子打,轰轰……咚,打得跟那样响。我们在那个场住了,也没得菩萨也没得别的,在那住到。白了在外头,黑了就在那住到。黑了叫我拉娃子的人在那住,那男将还是在外头。男将他说是大人,在外头露得了,小娃子露感冒了,不好弄。我这个娃子(小儿子)还没添,我抱(怀)着的,我一个大的跟着我一路。

       那男将烧火,老头。特色(特别)派的几个老头跟着我们一路烧火(做饭),出工的烧火。我的娃子这个是一天二两米,二两米我就煮米汤吃。那个米一淘煮饭,不跟我们一路煮饭嘛。煮饭就把带着娃子的口粮,就候着(后面)下到中里。大人的米煮滚了再把他的米下中里去。要是捞饭捞得了,就弄个罩罩跟他打一点。跟(比)这个碗大一点,灌放在中里,煨着,放在灶里煨着。那些子老头啊,就跟它偷着吃点,是饭。这小娃子,就给我的娃子饮食掐了,掐了娃子吃少了。那时人心几拐啊!他饿不过,他不偷着吃他就饿死了。

      子金山那就是死人山

       那还要修子金山,是的啊!修子金山!我的(丈夫),他有个爸爸,他有爷儿两个。派他去修子金山,我不干。子金山,那就叫个死人山,饿死人。晓得不?我们这个大队饿死了两个人,那个子金山。

       那子金山没得娃子,他没得偷着吃的,他就饿死了两个老头。马大柱,马大柱子。他是我们的一个舅舅,把他饿死了。他捡人家的菜蔸吃,那白菜,人家砍菜,白菜蔸削了摆(扔)了,他就去捡到吃,捡着吃那大队的干部就说蛮拐(坏)蛮丢人,捡人菜蔸吃。他(干部)不要他吃,给他泼了。泼了,他就饿死了,不泼他吃了他饿不死噻。

       饿死了人家去弄广播广,广了又把那个(广播的)人饿死了。他(干部)说叫他广嘛?他(马大柱)饿死了算了,人家都没饿死他饿死了。他老了,他吃不上草,煮米汤吃。

       他们在子金山,我们在石门,我找(知)不到,末了(他们)回来时候少两个人,人家就说,说‘饿死了的,饿死了的’。人家屋里有人噻,屋里人去找啊,有儿子,有姑娘去找,找了(说)是饿死了的。那几造孽哦!他喊了一声‘上工,上班’那路上挖啊,拿挖头挖,拿撬钳戳呀!那我们呐!正载(现在)几好啊,正载几享福啊,毛主席来了,享毛主席的福,帮毛主席的福,正载几好哎!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