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代妮(河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93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93】

 


口述者:夏代妮(1935年生,河南省临颍县杜曲镇大孟村村民)

采访者:郭睿(1988年生,2012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专业,硕士学位,现为自由职业者。所采访村子是采访人母亲出生的村子)

采访时间:2012年1月24日

地点:大孟村,于美荣老人家中

采访笔记:

大年初二在郑阁村(大孟村下的小自然村)我一共采访了五位老人,都是在于美荣老人的家中,其中张秋月老人和夏代妮老人是讲述最清楚的。夏代妮老人也是我母亲的奶奶辈,称呼为“大宾奶奶”,我称呼为“老老”(家乡方言中父亲和母亲的祖辈无论男女均称为“老老”,与称呼外婆的“姥姥”音调不同)。夏代妮老人记忆力不错,性格爽朗,人也很健谈。她这种爱说话的性格,用村里人的话说是“倒三”(《红楼梦》里说的倒三不着两),就是不太正常、有点神经的意思,但是我母亲说夏老人这性格特别好,能说就想得开,所以身体好。

夏老人跟我讲了她7岁时“年景”中人们在街上抢东西,哥哥偷兄弟媳妇的东西的故事,还有1958年春天她坐月子饿伤了,吃酒席时邻居老人拨给她半碗米饭。以及散食堂后她如何去要饭,特别详细。听得我不胜感叹。那天下午我跟于美荣老人、夏代妮老人坐在于老人的小厨房里烤火,我帮老人烤帽子,三个人一起聊天,老人的状态很自然。说实话,跟爷爷的村子相比,我从小回姥爷家的村子更多一些,心理上更亲近。

口述正文

 

1958年月子里饿伤了

 

1958年春上二月间有了二闺女,月子里么(没)啥吃,饿死饿活哩,饿到最后饿伤了,一冬里有红薯,天短不显(饿)。忙天时候,春上长天老日头(天长),干那半天活儿回来啦,赶紧叫小孩儿揽怀里吃了奶就和面擀面条,擀了面条按点子菜,稀汤寡水哩。做中饭,我这汗都通身害(淌)油样,我捞一个席往堂屋床上一挺(躺),吃不成了,浑身吓瑟。俺老头儿吃了,说你约摸着啥样儿能吃不能啊,能吃了我给你盛点儿,我说中啊。盛半碗,趴那儿喝哩呀,我说妥(行)了甭给我盛了,这半碗儿汤喝了我都支住架子了,就那个劲儿。我站起来再盛着喝,一顿那时候朝两三碗、三四碗喝,多喝,喝哩啥呀净是,回来都饿成那样儿。

我现在不敢饿,赖好(稍微)一饿我都妥(不中)啦,浑身呐,么一点儿劲儿呐,浑身出点子虚汗,吓瑟,跟软面条样儿,就那个劲儿。

俺奶奶是冒(闹)肚冒(闹)死哩

 

俺娘家奶奶,也是吃食堂哩时候,冒(闹)肚冒(闹)死哩,吃点子(野)菜降不住,成天冒肚,冒哩起不来。我去了,俺娘,俺婶,就这地下铺草苫,上顶儿铺个席,搁那褥子小褥给她铺上盖上,她屙得么招啥儿(办法)了,她约莫着解手哩,屁股往外一磨(挪),半个儿(旁边)俺婶儿给她拆(铲)点子沫子(煤灰),一屙屙那沫子上,起不来,屙了了自己摸着擦擦包(屁股),磨到那顶儿(上面),我去时候就那(样)。停没多长时候,反正是磨(挪)那一夏,到九月间,(娘家人)来给我说,她死了。那都是冒(闹)死哩。

散罢食堂出去要饭

 

1958年麦罢(后)合了食堂,(吃)茨茭芽,地上那辣辣秧,一冬天吃那红薯叶,弄那红薯疙瘩红萝卜疙瘩,跟浇蒜面条儿样,弄点红薯叶儿,煤火叶儿,拌拌,搁那笼缸儿里摊那笼布,蒸蒸,给你这一顿一人瓦(盛)这一碗,喝点茶(白开水)。那红薯疙瘩你说这济啥事呀,咋不饿死哩,咋不饿哩冒肚。散了伙以后我又跑着去要饭。

那时候咱这拍(停)住伙了已经。一天一人四两粮食,红薯干儿,有点儿谷子。俺那老头儿跑青海当工人去了,逃跑回来了。跑回来越发吃不饱了。东头儿丑儿家(丑儿的媳妇),她说大宾奶奶,得福都出去要饭,摸小商桥买红萝卜,红萝卜干儿,红薯干儿,买哩便宜哩。她说去那儿买吧。你说我哪儿来哩钱哩?!黑了我抱住俺那属狗闺女,搁(在)那后地烟炕那坐着,我说得福,我听恁丑婶儿说你搁哪买便宜红薯干儿红萝卜干儿?他说老老啊,我跟你说句实话,朝哪儿买啊?要饭要哩。我说搁哪儿要啊?他说你去不去啊?我说去,就是来问问你哩。他说,到小商桥,你搭车去,3毛钱,去小商桥下车,正东别正西,正西不中正东中,叫你要哩你吃不完,吃不完拿回来,拿回来哩是生哩,那熟哩不是就手(立刻)吃了。

俺嫩着(那时候)仨小孩儿,俺那老头儿跑青海当工人去了,逃跑回来了。跑回来大人越发吃不饱了。我去一问了回来了,跟他一商量,他说你去吧。第二天我去找着水民他妈,我说咱俩去要饭吧,我问了得福了,她(水民他妈)说中啊咱俩去呗。俺俩一人挎一篮儿说去哩,后头兄弟媳妇说她也想去,她家没小孩儿,她小孩儿扳(死)了,生了一闺女看不见(瞎)。这路沿儿那儿景亮他妈是俺嫂哩,俺嫂不想去,俺大娘(俺嫂的婆婆)逼着俺嫂去。俺嫂生一小闺女儿,六月间生儿,这一二月哩,她小孩儿正吃着奶哩。俺嫂跟俺去了。一人挎一篮儿,拿一布袋儿。

俺四个也木搭车,俺四个就一慢东南(一直向东南走),走那皇帝庙那儿,一穿过去,清早上五更俺可走了,走到二月初九回来么。到那儿明灯蜡烛哩,俺几个就走那城里头,搁铁路那儿过去,一直正东,往东南走,打听着上小商桥哩,俺走到那黄连池那儿可要起来了。晌午了,俺四个一商量,咱搁南地见面儿,不管去哪儿要,不管谁走到南地,搁南地等着,咱四个集合。俺走到半晌了,要(饭)到庄南地了,水民他妈,俺俩一见话儿,她说你见文德婶儿玉民婶儿(俺嫂子俺兄弟媳妇)了么,我说么见,咱俩跑头里了。她说我见文德婶儿了,么要任啥儿(啥都没要到),篮儿是空篮儿,还木吃任啥儿。水民他妈说我给文德婶儿要点去叫她吃吃。

这俺要到黑了,都走到那庄儿西头了,打听着,问哩。(有人)说一(个)媳妇,可支棱(齐整),哭着她大闺女眼瞎了,第二闺女扳(死)了,出疹子扳(死)了,我说那就是她,恁给我说说搁哪儿里,这领(我)去了。俺四个,一个老婆儿留住俺后头这兄弟媳妇了,她哭着说人家不叫她走了,那一老婆儿领住俺五个睡她那一大床上,一头儿仨一头儿俩,那二月初九时候,那也通(很)冷着哩呀,挺(躺)那被窝儿里,那时候哪儿有秋裤呀,穿一棉裤,上面穿一棉袄里头套一布衫,俺四五个睡那床上挤了一夜,第二天可又去要去了。俺去要去了,俺嫂子就是要不来,俺那兄弟媳妇就是不出去要,她哭哩跟啥样,人家给她拿哩活儿。人家问俺因为啥(出来要饭),俺跟他说,保管不识字,叫(把)账算错了,粮食勒(扣)起来,木有吃儿了,拍(挺)住伙了,一天一人发那四两红薯干儿,(人家)也打发(要饭)。

搁(在)那儿两三天,水民他妈俺俩往家拿哩背着,不要(饭)了,回来了。景亮他妈么要住多少,就水民他妈俺俩(勉)强拿回来哩。背着,头哩(前面)有个篮儿,后头一个布袋儿,扎住口就那一背回来了。俺那老头儿可喜欢啊,回来两三天他可说,还去吧,吃完了还去吧。俺兄弟媳妇也不去了,俺嫂子也不去了,水民他妈俺俩脸皮子厚,好说话,自管要。要一天了,搁那老婆儿家睡,搁那儿两三天俺回来了。

回来两三天俺老头儿还叫去。中,(我)喊喊水民他妈,说咱俩还去吧。可又去了。她哩(水民他妈的小孩)属大龙,俺闺女属小龙,都跑动了。走到小商桥搁临颍买票才三毛钱呐,俩小孩儿不掏车钱,一来一回六毛钱。

俺俩引住(俩小孩)要了一黑,到待(快)黑了,找一地界(地方),人家不留了,你不着俺俩咋睡哩,嫩着(那时候)生产队那场,都是盖那喂牲口屋,有草窝,人家不留俺,俺往那草窝里,搁那庄头儿该(边),(天)黑了,俺还怕要人家饭,人家不留俺。俺俩咋弄啊,人家铡那麦秸草,那叉,搁头该(边),一枕枕住那叉,上顶(上边)底下铺草窝,这草一埋埋住,露住头睡了。水民他妈又说,叫屋门一关,拿住叉,只要来个人,咱俩拿住叉去扩(抡)他,只要来,咱俩拿住叉出去弄人。(那时候)二十多岁,可铁(结实)。俺俩去要几天,白(天)去要要,黑了拿多了也拿不动。水民他妈会吓人啊,她说婶儿啊,人家都害人哩啊,哪儿哪儿害人了。

那一黑(夜),么草窝,场里一个麦秸洞儿,看麦秸地的(人)搁(在)麦秸地里睡。俺四个去了,往那儿一坐,那看麦秸的说,恁搁那儿弄啥哩?俺跟他一说,他说恁白(别)睡这儿,我叫恁领回俺家去,我搁这儿看麦秸里,(恁)领那俩小孩儿,那会装下恁四个人?他叫俺领到他家,他家这老婆儿也怪好,抱那补补囊囊那被子吧,往当门儿(堂屋)铺那席,叫那被子往那儿一铺,上顶儿给俺弄被子,俺四个搭这一个被子,这俩小孩儿挺当(中)间,水民他妈俺俩挺两边儿阀住。还领住(孩子)要了几天,水民他妈很吓起来人哩,婶儿啊,他(人家)要叫咱害这儿,咱家还撇有老还撇有少,咱回家吧。回来还想去。

谁知道那振帆他娘他姥娘、振娇,都去要去了,振帆、国栋也去要去了,国亮也去要去了,恁老老、保忠他妈,都是摸东边儿,固厢那一带,他几个摸那儿去要去了,惹吵哩都着(知道)了,咱生产队那时候来有工作员儿,着(知道)了。这俺回来了,还么待走哩,生产队叫(俺们)喊去了,谁去要饭了,来这开会,喊到伙房半个儿(旁边),扯到草窝里,开俺哩会哩。(工作员)说,阵着(现在)恁要饭,恁不干活儿,恁到明年恁还要饭。不能去要饭了,谁再要饭,那四两也木有了,粮食给他扣了。谁敢跟他犟呀!

回来我一看,咱这把住不叫去,我去俺娘家去了,俺娘家是夏庄里,我跟俺娘说了说,俺爹去了。我跟他说,往黄连池,过了黄连池,到小商桥,搁(在)黄连池以南,人家说比这还好,他老头家岁数大了你不指他干活,他去(要饭)了。

我约摸着,我要饭还不老(太)作难,到哪儿人家么有不打发哩,(从食堂)打回去饭没吃完,给你,都是笑着盛着打发起来了。吃饭时候给你叫你吃不完,白萝卜疙豆,红萝卜疙豆,红薯疙豆,炸炸,拌点子豆面,叉叉,么有多少菜,么有那煤火叶儿了啥了。再有每家儿都给你一碗兰豆,叫这俩小孩儿一人吃一碗,再多了,打打么法儿拿呀,都不要,那熟东西它不是馍,也么要住馍,净是红薯干儿红萝卜干儿,晒干了。哎,这么长的布袋儿,弄这一布袋儿,篮儿里还一篮子,去几天俺娘俩吃了回来了,再弄多了咱弄不动。

有的半晌么有(饭),给你抓点红薯干红萝卜干,有的给你掐一掐子,有的抓那么两片儿。也么狗也么啥,就挎一个篮儿拿一个布袋儿。俺那老头儿说,水民他妈也可会要。都说俺嫂子要不来。

吃食堂时候咱庄饿死了仨,丑儿他爷他奶,耀峰他大爷建昌,都是那时候饿死。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