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90】
口述者:孙秀香(女,1928年生,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良孟村村民)
采访者:王海安(男,1988年生,山东省青州市何官镇张高村村民)
采访时间:2012年2月5日
采访地点:良孟村,孙秀香老人家中
采访笔记:
孙秀香是我采访过的印象最深的老人,她家是良孟村的。记得2010年夏天我爸第一次带我去良孟村采访老人,我在村子里转悠了好久都没找到合适的老人进行采访,下午四五点钟,我准备回家的时候看见三个老太太坐在一个巷子里聊天,我走上前去向她们介绍自己,然后采访她们。三个老太太中就有孙秀香老人,她和我说自己的孩子,婆婆饿死了,自己的邻居饿死了,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浑浊的眼泪。
听着她们讲述骇人听闻的故事,看着老人皴裂的皱纹和真诚的眼神,我久久无法平静。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三个老人说过的话,三个老人在那个夏天的穿着。
两年后的冬天,我又去了孙秀香老人家,孙秀香老人住在一间很昏暗的堆满杂物的小房间里,房间里生着火炉,但依然能听到窗外嗖嗖的风声。她的眼眶已经变成了深灰色,灰白的头发底下是刻在皮肤里面的皱纹,她不断地咳嗽,喘着粗气。我吃惊的是她竟然想起了那个夏天我在村子里对她的采访,她看见我很开心。她详细地和我说了自己儿子饿死的经过和1960年她耳闻目睹的一些故事。孙秀香老人跟我说不知道我下次去她家时她还在不在。临走时她柱着拐杖出门送我,不断地向我招手,直到我走出去很远她依然站在那里。
采访正文
剥树皮、偷棒子
白天都在地里干活,家里没有人啊,人饿。晚上回到家,队长逼着抬死人啊。白天是 “关上门,锁上锁,老婆孩子齐上坡(下地干活)。”家里有锅灶都端到食堂里,家里捞不着做饭啊。锅都被拿走了,在家里连热水也喝不上啊。
吃的东西就别讲了,树皮树叶都吃了。我和俺孩子在黑天到地里把树皮拔下来,把皮拿来家用刀剁剁,放到锅里煮一煮,和孩子吃,白天再到地里干活。在地里干着活就顺着屁股拉肚子啊,竟拉水啊。
我邻居家有个女人在家里偷吃棒子(玉米),她婆婆看见棒子(玉米)骨头了,告了她。村里的当官的把她绑起来,开会,批斗她。后来她婆婆把她从家里赶了出去。她带着孩子走了。
没得吃,孩子也没得吃
都没得吃,孩子也没得吃,我想着那时候地里正在栽地瓜,那么小的地瓜。俺大闺女抱着俺小儿子到地瓜井上找我,我在地瓜井上干活。她说:“娘啊,小孩使劲哭,他很饥困(饿)。”地瓜井上干活的人就给她了块小地瓜说:“你快拿着,回家放到炉子上热热给他吃了吧。”俺闺女就把地瓜拿回家了,食堂里的人找到我家就说,“你还偷地瓜,拿回家里放火上烤!”大队里的人要回去了,不让吃啊,还打了我闺女两巴掌,五天不让俺闺女上食堂吃饭啊,凉水也不让她去喝。
我在地里干活能到食堂吃饭,不让俺闺女去啊。我就到地里拔小麦苗回家给孩子煮煮吃。那时候我才三十岁啊,没想到还又活了这些年,到今年正好五十一年啊。
成分越差的饿得越厉害
那时候饿死的,也有成分糙的,也有成分好的。越是成分好的饿得越差(不严重),成分差的地主,坏分子,连点水也捞不着喝。他们家里的东西都被翻走了,又没得吃,不就都死了嘛。
俺这根胡同里,一些家里倒出来(死光)的。孟家是地主啊,孟家饿死的人我抬了好几个,他三个儿子都没了啊,两个在外边当汉奸被打死的,一个饿死的,他家里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是饿死的啊。还有孟国恩家也是地主,也倒出来(死光)了,家里没人了。西湾那边新田家,也快倒出来(死光)了,新田还活着,后来跟着别人走了。头一(刚开始)她舅给她找了个地方,没得吃就跟着别人干活,有饭吃,现在不知道去哪了。她那个哑巴姐姐也还有(活着)呢,在阮坡村还是哪儿来着。她家里总共七口人,那时候除了这俩孩子活了其他人都死了。孟昭离,孟昭兰,孟昭孔,都是那时候饿死的。孟宪功家也是,那时候饿死了好几口人,以前还有个光棍活着,现在也死了。很多人都是那时候饿死的啊。
我这是有啥说啥,别过后不行啊。哎,死就死,活就活啊,老了,不害怕了。
婆婆饿死,儿子噎死
吃食堂时候每一家都死两三口人啊。俺家里六七口人饿死了两个。俺婆婆饿死了,孩子饿死了。孩子一生日半(一周岁半),小名叫奉田啊。1958年生的,1960年春天,三月里饿死了。那时候俺有三个孩子,俩闺女,一个儿子,一家人饿死了两个。俺婆婆的娘家是渠家屯村的,姓门啊,叫什么我不知道了,她是饿死的。
我的儿子就是三月里捞不着一点东西吃,那时候我去干活,他在炕上趴着,他姐姐哄着他,回来就听他喊,“娘啊,娘啊,俺很饥困(饿)。”刚会说话啊,说“俺很饥困”。我说我上食堂给你问问。我上食堂去给他要了两个烂地瓜叶,地瓜蔓做的饽饽。别人是为我上坡干活,给我的啊。拿回家后,他大姐姐,二姐争着吃块,不舍得给他,他在那儿快饿死了。我来到家,他说很饥困,很饥困怎么着啊,他爷(爸)说大队里死了只马,在卖肉,我去给你买下水回来。他去给牲口喂草,马毫(马圈)里给他了三块钱啊。他买那肝肺回来,我就快把肠子煮煮,捞起来,快给他切一切,快叫他吃。他拿过来塞到嘴里,么么么么猛往嘴里塞,塞得嘴里满满的接着就噎死了。他死了,他姐姐从他嘴里把肉抠出来接着吃。
我晚上出去抬死尸,没力气埋
俺这里死了人后老婆们(妇女)用凉席把死人卷起来往外抬啊,抬到坡里。我也抬过啊,白天叫俺出去锄粪,干活,死了人后当官的就叫我们这些老婆们(妇女)把死人抬出去。都是晚上抬啊。一般是四个人抬一个,把死尸捆捆得这么粗。俩人在这边,俩人在那边,使个扁担抬着。早一(以前)不是有坟地吗,有把死尸抬到坟上的,也有抬到坡里的,也有扔到沟里的。走都走不动了,谁有力气埋啊,没有埋的。硬强拖过去,抬不动了,就用绳子拖着,没法讲啊。
现在和我一起抬死人的那四个老婆(妇女)都已经死了,有魏富国的娘,赵如喜的老婆,赵如国还有刘晓燕的娘。那时候我们黑天就出去抬啊,抬出去往老坟上一扔,也不埋。我想着一边抬一边回头看,死人的手耷拉着,挺吓人。没法讲啊,俺那时候受的罪没法讲啊。
我寻思着就要饿死了,没想到还没死。那时候别人在地里扔的白菜根,俺都拾回来,洗洗泡泡,晚上给孩子煮煮吃啊。饿得那两个闺女都爬不动了,一个11岁的,一个8岁的。好歹地从那时候活过来啊,受了罪了,也没得吃也没得喝。
杨xx煮人肉吃
孟昭阳当过十五旅(前国民党军队)里边的连长,大儿子饿死了,老婆也饿死了,黑天我们把他老婆抬出去,往地里一扔,也不埋,没有力气埋啊。
扬XX还是个共产党员,饿得不得了,快走不动了,黑天到地里削了削她的肉煮煮吃了啊。现在扬XX也死了,活着时还领着钱,这是他自己说的啊。别人上他家去,他说:“你们很饿不要紧啊,快来我这里吃点吧,我煮的肉啊。”别人问他煮的是什么肉,他说“煮的长虫(蛇)啊。”他说煮的长虫,别人到他家一看,锅里还有人的这么长的手指头啊,这才知道他吃人肉了,要不没人知道啊。他嘱咐别人说,“算了,算了。别说了。”就是饿到这个份数啊,上地里拾那饿死的小孩子回来煮一煮吃了。现在不讲啊,没有敢说的,一说眼里的泪就哗哗的。不讲啊,咱这娘们实诚(熟悉)才这样说啊,不要对外讲啊,一寻思没法活的滋味。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