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87】
口述人:马光学(男,1937年出生,湖北省随州市殷店镇钓鱼台村村民)
采访人:章梦奇(女,1987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2年1月14日、2012年3月7日
采访地点:钓鱼台村,马光学家中
采访笔记:
在我统计钓鱼台村的逝者信息时,得知当时的三队是饿死人最多的生产队。一些老人告诉我要想知道这些故事就得去找三队的马光学。
去三队时我并不知道马老人住在哪里,只好误闯入一家问了路才找到。到马老人家的时候他正坐在堂屋看电视,估计是在等我了,我来晚了。因为之前碰巧在幺爷爷的葬礼上遇见过马老人,大伯和他打过招呼,说是我想来采访。
马老人嘴很严实,想要撬开不容易。采访时他看起来有些紧张,看着我的镜头总是说几句就停下来,我也试着留出时间让他回忆,但他一停下就是停止住了,一点都没有再努力回忆的意思。先前在幺爷爷家院子吃饭的时候我偷偷看观察过他,他就是坐着抽烟不和人讲话,稳重,但心事重重。
他和我说他就说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不乱说。
口述正文
夸大话,粮食不均
57年,粮食过渡到59年嘛,“58年好收成,交够粮食没差米嘛”。说“没差米”(实际上)粮食他收少了,没收到那么多说收了那么多,把粮食报多了嘛。实际上按他的收入一卖呢,没得粮食了,都卖完了。跟你口粮一留,人家(哪)还有卖的啊。
粮食卖光了,没得粮食了。那时候死在我们队上的都是没得粮食。那时候人口少,他兴说谎话,夸大话,实际上没收到那么多(粮)。
这是我们队上。别人(队)搞不清。那个老方,他是“马尾佬”他没得后人,他当队长。他弄点粮,搞点粮食,饿不到他。掉下的(其他)都有一家大小,有老的少的,粮少了。有的是老的顾小的,小的顾老的,就那样。就是粮食不均,很少,就是乱嚷的个事。
我那时跟秘书还吵了一嘴。他说:你分的粮食呢?我兜里没得粮食,我的粮食,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收不到那么多说有那么多。他说你有粮食,实际上屋里没得粮食,就是那样嚷的。这个过程,那个阶段就是那么个阶段。
我不在外头也是饿死了的
59年那时候我在外头,我在殷店蚕场的,但我基本情况呢,晓得。我的妈,一个兄儿,两个妹儿,加我,加我的老婆,都在村子里面。还不是吃杂粮嘛,红薯叶子、棉花叶子、野菜、地菜、榔皮,反正只要能吃的,只要闹不死的什么都吃。
那几年我们全大队到蚕场的就两个,五队的张正宝加我。怎么选取,他找大队要,大队选到我们生产队嘛。我们那时候召集开会,召集开会呢,就是养蚕开会。就是一个大队一个人,就叫我去,去了开会被窝就不往回背,背到蚕场里去,就留在那去了。
养蚕就在原来殷店街上,末了搬到钓鱼台河边上。那时钓鱼台是另一个村子,就在我们河埂过去。原来是叫富强,原来叫金塔。那时候养蚕是叫金塔那个场。在富强、富民就是属于金塔。我们属于民耀。
我在外头蚕场的呢,体力好一点点。那时候办的蚕场呢,蛾儿出了,养蚕的蛾儿出了,那蛾儿逮到一个人分一点,黑(夜)了一个人分一碗。蛾儿实际上它有点营养,它那蛾儿你弄好了就跟现在的沉淀的猪油渣一样。那抄到锅儿,搞(炸)光溜的,有油水。那对人好,吃一碗蛾儿呢,现在等于说,跟顶那时候吃油还……那时候就没得吃的,蛾儿有点油水。我们就跟那样。我不在外头我也饿死了。
那个蚕场末了又计划,在粮站里草(写)计划到办事处,办事处批了在粮站里买那个油糠,一个人又分一点,买油糠分。
马正义是饿死?还是涨死?
饿死的,我们队上是马大顺的老头。就是那年马大顺当兵的时候饿死的嘛,就说他叫马正义噻,他是饿死的。就是我们队上嘛,我就住在这湾的嘛,他也住在这湾的嘛。我在外头蚕场里我就经常回来嘛。十几天半个月,我就回来一次。回来一次湾里人就说。这马大顺的老头饿死了,哪个都晓得,情况都晓得。
马正义当时是60多,他长得身体好得很,个不高,扎实得很。一身好几百斤肉,有劲得很。做活真是好得很,性格蛮质朴。我原来都在那边住,就隔不两家。那吃饭的时候就全端到场子吃,全在那。
他的这个儿子当兵,还有一个小的,加一个姑娘还有一个老嫲嫲。怎么饿死呢?他天天在外头做活儿,他屋里比方说吃粮食嘛,一家大小,他省着他吃,他省着她吃,七省八省省得抵抗不住了,活要做。
也没得门啊,那他饿死了,没得吃的就没得吃的嘛。你也翻不了片儿,也过不动,你说话又不嚷算(算数),跟人家说的,你有力也使不上。
这个事,说的我也……这个事嚷(说)不清,只是说是饿死的。他死的时候我不在屋里,我摸不清,我只听说,那年饿死的,全大队都晓得他是饿死的。
可能说的有点像是,他吃的么呢,就说饿狠了吃点么东西吃多了撑死了的。我听着有这么点谱子,说得有这么样的话(传闻),有这么点印象。他肚子饿狠了吃多了,就说肚子转不动。那就叫行动不了,胀死了就是。你看那一年几多人吃糠,解手解不出来,用个签掏。多得很。
成分不好的马大柱
马大柱比马正义小几岁。马大柱那时候成分不好,在外头人家……在外头出工,死了地,死在外头的。他是富农。
马大柱,他就是一个(单身),就掉(剩)下个姑娘。他的人比较老实,话又不多,他的身体比马正义的身体差点。话又不多,成分又不好。
调到外头改田。那个田呢,就是殷店后湾的。那是给哪个场(队)帮腿(帮忙),跟(帮)它挖。挖那个田,那个田挖完了,跟(把)那个死土挖得翻个片儿,挖几尺深,挖成槽子。槽子挖完了,就跟这槽子填满又挖那个槽子,就跟那样搞。那就在那死的,在那挖那个田,他就死在那个场的。
那时候富农、地主份子那都不一样啊,那跟贫农不一样啊。我属于贫农。那时候分阶级噻,阶级不同,那做活(不同)。你比方说,做活时候,要是真的没得力了,人家晓得没得力了,开你的斗争会,说你对共产党不满,就是那样。人家真的没得劲就算了,有几多劲使几多劲嘛,那有劲不使就不中。
讲脸皮的李泰和
李泰和是我们队的,在我们上湾的。李泰那时候40多。这个李泰和他不是那个(饿)死的。他因为是怎个搞的事呢?就说那时候没得吃的。他跟他的湾里两个人去偷菜,人家逮住了,人家跟到屋里去,在屋里把菜搜住了。他不好见人,就跳堰里捂死了。这我清楚。
那时候没得打火机,就是擦火柴。他在堰边上坐着吃了一兜子烟头,末了(后来)搞绳子绑到(身体蜷缩),他绑着这儿弹不动,一滚就滚到堰里。
就是说这个人,讲信用、讲脸皮,他觉得活得对不起人了,他干脆死了他算了。他的妈也死了,掉了他一个,又没得负担。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