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80】
口述人:宁彩云(女,1940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长兴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0年7月22日
采访地点:长兴村长兴,宁彩云家
采访笔记
老人是在三年饥荒过后从湖南邵东逃荒到我们村子落户的,在我的村子里,有不少这样的逃荒者,我爷爷也是其中之一。宁彩云老人这次讲述的是老家邵东的记忆。
我去找老人的时候正巧碰着她的外孙女,也是我十多年未见的小学同学。老人待我很是热情,讲述也很放得开,纵然我们彼此此前像是没见过。说“像是没见过”,因为我肯定我们此前见过,这也时候我后来知道的,其中还有一个故事。我妈跟我说,在我出生没多久的时候,一连几天,一个劲的哭,喝药打针吃奶都不管用,医院也检查不出毛病。最后都说“李嫂子”(老人的老伴姓李)会法术,抱着去给她看看。说来也神奇,我妈说,抱我过去之后,老人念了个什么,烧了个什么,最后把我名挂在老人名下,类似于认他作“教母”。此后,我就不哭了。
采访“教母”之前,他压根没认出我这个弟子,当然,我当时也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个“教母”,更不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故事。
采访正文
草粑粑五块钱一个
五八年的时候我冇好大,十八岁,老李(老人的老伴)参军回来,和老李结婚了,五八年冇(没)过苦日子,是吧。五九年就跟着老李出去了,邵阳去了。邵阳在煤矿里,在煤矿里下窑挖煤,他一个人下,我冇做咋个,就是跟在那里。屋里苦咯,冇吃咯,跟着男子在那总有买点吃,是吧,就不在屋里,就跟着他走咯,就这个意思啦。他讨了(讨了口饭吃),总要把点把婆娘(老婆)吃了,是吧。
挖煤是八个小时,他有三十斤米皮(次等米)。哎,三十斤米皮有(够)了冇呢?少了啊。还要养我呢,就少了。少了就在街上买草粑粑吃,这样的苜蓿叶样样有,做的一个草粑粑。那时候东西贵,草粑粑这么大五块钱。他自己也还舍不得吃,买一个给我吃,我吃这个草粑粑,还掉了一个钢蹦五块钱。有时候在街上吃面,五块钱一碗,就只这样。有时候饿就饿点,吃就吃点。冇咋个吃,就是这个样子。
生活用品把米换
六零年正到刮五风是吧。我在食堂里煮饭,那时候我还冇小孩,我就有一斤米一天。米五块钱一斤,我又舍不得吃。我就每天只吃六两,一餐吃二两里米,就浸点草,这个苜蓿叶,米仔草啦,蕨根,葛根,在外面也找一些这样的草,只吃这样的东西。捣烂捣烂蒸了做粑粑吃;打汤吃;把这二两米放进去煮粥吃。
还剩四两米就办点东西,就买了个箱子,买了床被窝,买点东西来穿,买衣裳,买这样,买那样,样样买点。四斤米(换)一床被子,三斤米一床帐子,我就省吃省用,节约出来。
当时老李在电机厂里,在邵东,吃红薯,吃苞谷,吃麦子,吃这样的。
我有五个亲人是饿死的
早在我住的地方,那死人就死了很多,你晓得是饿死的还是怎么的?这我也不晓得。那时我也年轻,只有一二十岁,是吧。我现在是六七十多,那时候我还不懂,晓得是饿死还是病死?基本上是饿到冇吃,吃的吃一点草,加上有病,就死了。是个这样的情况,是吧?
六零年,我嫡亲的外婆,也有五六十多。老人不是难搞了,她不是吃一二两米,一餐餐(靠)一点点米吊(救)着,吊到后来就吊不到了(救到后来就救不了了),她动不得了,她就饿着这样死了。我的外婆就这样死了,饿死的,就真正的饿死的,我告诉你咯。
外婆死了一年,我的舅舅……我的舅舅也有两个细伢子。我舅舅也是东西冇得吃的,也有两个细鬼(小孩)咯,这点东西他全部省着给细鬼吃,我舅舅也就这样饿死了。我舅舅的脚肿起蛮蛮大,死了呢,全流水。你要去症又冇钱,屋里苦,就这样死了。他扯一个萝卜回来,打一锅汤,就这样吃,放一点点盐,冇油。搞个红薯回来像是捡了宝:“哎呀,今天挖了个红薯回来,有吃。”捡了宝一样。主要是萝卜冬瓜,这样的东西。那时机(侯)我还细(小),吃不下。他不是饿得不得了了,就吃得下。用大碗,铲一大碗又吃,铲一大碗又吃,我吃不下,他自己吃了。唉,饿死又冇做酒,又冇做么子(什么)。就这样两个差夫(抬棺材的人)埋了,我那差夫不要钱咯,就这样抬出去埋了。这时候我有十八九岁啦,我有咋个不晓得?我舅舅,我外婆全是饿死的。
我的舅母她也有肿啊,肿起这么大,然后也死了。我舅母的崽,他的脚肿起这么大,后来就死了。还有咋个料(棺材)?冇料啊,就是埋,一副白料(简易“棺材”)。我舅舅的崽就担(用)两块板子(埋了),也二十多(岁)。你怕是不苦呢?有二十多了。
我的爹爹是六零年死的,我的爹爹脚也肿起这么大,也是六零年。全死了,饿死了,那时机我自己晓得了,我有这么大了。不过不是一次死的,一回死一个,一回死一个。病的是病,我的是生生的饿死的,屋里(老家)冇哪个了。
我就晓得我自己屋里人,别的人我不晓得,别人……今天埋人,明天又埋人,后天又埋人。一天埋三个,我在邵东看见,告诉你咯。哎呀,这里一天埋三个人,我有看见了,就在邵东。锣就冇锣打,火炮(鞭炮)呢,抬一个出去放得两封火炮。就是这样,抬起就走。
我吃了亏呢
我在邵东娘屋里有看到有很多人偷了,六零年,我有看见偷。偷南瓜吃,偷辣椒吃,偷冬瓜吃,偷茄子吃,偷萝卜吃,这我有看见偷了。我不敢偷,我怕了。老李也冇偷,看得有人偷。偷了抓着有打,煽耳把子,他说,我自己冇吃,你还来偷我的吃。你说是不是苦?
过苦日子的时机还是有间屋住?还是有口菜吃?还是有点米吃?还是有分钱用?有衣服穿还是有裤子穿?我就是补子打补子(补丁连补丁),就跟光屁股一样出来。现在的衣服不要啊,丢了啊,先是……这么大一个补子补起,补通了,阿弥陀佛。
小孩就在地上滚,冇看见眼睛鼻子。爹娘出去的,就是这样,喊的喊,哭的哭,你还是有咋个在屋里?屋里有咋个吃呢?吃泥咯,有咋个吃?你说去买呢,先那时机冇买,又冇钱,你拿咋个去买啦?
我说我过好日子,我冇过到。我就是现在,现在老李死了,今年死的,我跟着他吃了亏呢,他在就全讲得出。哎,我现在讲的都是邵东话,讲的不是这里的(方言),你听不听得懂呢?你把这样的事说出去,有咋个作用呢?不是说出去做咋个?我今年是七十一了,今年不死明年死,你要提点么子(有什么补助),也要早点来咯。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