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当秀(湖南)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79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79】

口述人:谭当秀(女,1931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罗家屋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0年7月18日

采访地点:长兴村罗家屋,谭当秀家

  

采访笔记

       谭当秀和我是本家,按辈分,我得叫她曾祖母。她家离我家就几步路,采访前我从不知道她的过去,见面顶多是声“奶奶”。

       老人矮小,腿脚不方便,很多时候是一个人在家,出门也是左右手分别拿一根拐杖。我去采访她的时候,她怀里正抱着刚满一岁的孙女,在我跟她说要让她跟我讲述“过苦日子”的往事时,她不假思索地跟我说:“吃树皮,吃草,吃糠……”讲述的过程中,老人经常用“你怕是”和“阿弥陀佛”来形容她当时的生活状态,在方言里,这两个词是形容无以形容的词的时候的一种感叹。是心酸无奈,是无以言说。

这是我第一次采访她,也是最后一次,此后她再也不愿接受我的采访。而我尝试回访她的时候,她总说,她讲述的这些东西是反对毛主席,还是不说为好。

采访正文

 

迁居,罗家屋用来关鸡关牛

就是这个三年(1958年至1960年),迁居(一平二调)迁在落江,老三和庚寿(村干部)不肯(我们回罗家屋),他们说,你坐(住)这里,坐在我们落江(地名)还好,他这么说。我就死活要回来,土生土养的,我说……这个脚踏人家地,卵踏人家天,有点咋个事得……我们死人都要回来。回来以后我又迁到塘边屋(地名)卫星队,搞了半年,塘边屋之后才回来这。回来这才立成个牌(组成罗家屋),全部都是外面回来的。

这里我们自己家里是关鸡关牛,你怕是呢……我们这一年是可怜。罗家屋,关猪关牛。然后我喂猪,一个老许一个我,一个九秀,喂猪,就这样成个牌。我们只有几个人,男子人……娘花人(妇女),一个雪仔一个普英,一个细妹嫂,那时候。可怜,你怕是,东逃西散,几个人,就这样搞得你不得奈何。哪里像个人家?

我们罗家屋吃了苦,罗家屋的这些人全吃了苦,这一班人。小孩丢了(丢在家里)哭,半夜三更割禾,夜里出夜工。德佑现在是死了,可怜他说去解小手,这里还以为是咋个野物,背铳去打,在落江。看见他咳两句才没打,不是打就打死了,出夜工打禾,割禾,出到半夜,你怕是呢。

 

因为冇吃差点离婚

吃食堂是五八年,五九年……那时候是吃钵子饭(在食堂用钵蒸饭),是称米,我们吃六两(一天),他们吃七两。有事务长,一个人限定多少米,用小竹筒管,量(装)一筒管米,称一筒管几多米,是这样称啊,你怕是呢。然后用这个筒管做实验,一个碗里量一点,二两就二两,三两就三两,你去端就是。只这样啊。

天天这样吃,今天称了今天吃,明天称了明天吃,你怕是称总的给你?称零的给你,也是按人口称,不就吃这点米,哪里够了呢。我可怜冇吃,福喜(老人的老伴)冇得我……我早上蒸四两米,下午蒸六两米,夜里蒸二两。我们家狗仔(老人的大儿子)可怜冇吃,这么哭。他说我没下(分)饭给他吃,我们家福喜背着扁担,打得我两个脚都是青的,紫的,臭子(唱戏的)一样,你怕是……可怜。我死活要跟他离婚,政府也答复我要我同他离。打得我两个脚……说我没有下粮食给狗仔吃的,说起就可怜,说起就眼泪来了。造孽。

       食堂也吃草

过苦日子冇吃是六零年,吃树皮,这个皮呢刮第二层,头层不要,第二层,柔软,糯米一样,个个是这样吃啊。吃又当时还觉得好吃呢,吃了过后就心里不好(受),你怕是呢。吃这些草啊,野芹菜,野苜蓿,糠饺,吃这些,你怕是。咋个都吃完了,一一背笠这么扯,扯回来洗了煮,煮了去捣,捣烂了给一两米在里,捏紧捏紧,蒸着吃。可怜食堂炒菜也是吃这些,食堂摘这些野水管草,同这些艾叶,同这些野苋菜,炒了菜当饭吃,你怕是呢。

那时候我们在塘边屋,我养(生)了桂兰。上四旦(地名)这个(村干部),天天要我去……还只才养(生)了半个月,冇半个月,要去栽田(插秧)。这天蛮姑(人名),东边件生婆娘(件生的老婆)同(和)普英(人名),她们说:“你别去。”我说:“分配要我去啊。”“你别去,有咋个斗争,我们两个人斗,你去别带坏了样,你回去。你回去摘点水管菜,摘点野苋菜,洗了放到食堂炒了吃。”这是这些妇女看得我可怜,看得我在月里(坐月子),要我别去栽田,你怕是呢。我走回来,然后老三(村干部)说:“哪个要你回来?”我说:“普英和蛮姑,件生婆娘,要我回来摘菜,炒菜吃。”可怜,你怕是造孽,摘一背笠,这些水管菜,田里的水管菜,洗了洗了,摘这点嫩的,切烂切烂去炒。放点盐,油还冇吃,就这样吃,一个人一点,一个人一点。你奶奶也吃了,聋子(周阳娇)也吃了。

冇菜吃,哪个有菜吃?可怜这些人吃蚕豆,陈木匠是……一些这样的蚕豆,坐在我家老屋里,蒸一钵,蒸一瓷碗,就噎着吃,又冇油冇盐,就这样吃,抵肚饥。可怜,那个时候,阿弥陀佛。

       老伴水肿女儿胀肚

吃了以后我家福喜得水肿病,六零年,病得肚子膨起,上车都上不得。可怜,说起六零年……没班车,就有货车,抬着上车,老任和老彭抬,帮我们抬到汉背(地名)。在茶陵医院里住了两个月,放水,放两个水桶水,清亮清亮的水。医院里算着说放水要放死,不是体质好就会放死,到肚子上放水。就从这里起,病了这一下呢,就年个年(一年一年)体质不好。

这样搞到冇吃,老模(音译,人名),江家龙老模,在里面(村碾米厂)碾米。那时候大队在学校(村小学)那个地方,先办个合作社,又起(盖)了个碾米厂在那碾米。老模现在也死了,婆娘(老婆)也死了,他说:“我在里面碾米,福喜,你来我这里,来这里帮我做一下,我搞不赢。”“这样,这也好,做得做得……”一个晚上也搞了升多米仔(碎米),和(有)糠和米仔,搞了回来。我说:“你搞了咋个?”他说:“救命的啊。”我说:“救命的?这怎么吃?尽(是)糠,一片一片的糠。”“掺起,吃得呢。”

捋这么大一个,就这样蒸,蒸了给这些小孩吃。我们钱兰(老人的女儿)吃了呢,屙屎都屙不出来,这样用牙签去挖,一一二二的挖出来,这样才松……就这样哭啊,我们家钱兰,就这么哭:娘啊,娘啊,屙不出,屙不出。屙得这么喊那,就这样。

我说:“肯(宁愿)吃点草,肯吃点艾叶,吃点苜蓿。”你怕是过难关呢,可怜啊。我也是捡点稻穗,扫点空桶(收谷桶边上残留的谷子)。衡山佬(音译,人名),塘边屋衡山佬,刚好走到……也是这个时候,我在堂屋舂(米),他就怕是我偷的,说:你哪里来的谷。我说我扫空桶的,我说我捡谷穗的。他就报到政府,报到大队,说要斗争。这样这些人说(劝,澄清)啊,这样才没斗,可怜,你怕是。冇这点吃,阿弥陀佛。

干部特殊

他们搞得有吃的就有吃啊,搞不到的就冇吃,好比有说话夺权就有吃。他在里面当咋个队长,就有吃,或者在这个队委会里,他怎么冇吃?老百姓冇吃,一般的老百姓冇吃,那一阵是可怜。好歹有本事搞得到,就有吃,冇本事搞不都就冇吃。

湘仔(当年的罗家屋队长)那时候迁在落江,分在这个排里他也有吃,分在那个排里他也有吃。夜里冇得上面晓得,偷了谷舂米,舂了筛了照人口分,分得五斤或十斤,或二十斤,队长呢,就多有点。是这样,告诉你咯。你怕是呢,分粮食……他在东边转一下,也分米,在落江也分米,在塘边屋也分米,当队长就还有点吃。我是说得直,当队长的就多有点,全大队是这样,油也有,糖也有。我们要糖吃呢,冇得。你别想要吃,别想有糖。要糖票,我们可怜,福喜有病,到汉背工人那里弄到糖票,称糖,你怕是呢。有给糖给你救气(命)?怕你别想。怕像现在一样,大手大脚,有给你称,称几多几多,冇得,按票称。导(买)布也是一样,按布票导布。你怕是呢,哪里有咋个给你吃。

 

吃了苦冇光景

吃食堂是阿弥陀佛,吃了苦哪里有光景?回来(出工回来)在园背(地名)开土(开荒挖土),现在这些土全部让公家荒了。天还没亮就出去开土,不吃饭,蒸这个几两米吃,还挖土,你怕是,孙儿,可怜。还要算(趁)早出去了,你不算早出去,别人就挖掉了,一点点光(天有一点点亮)就出去了。那时候好像还尽(是)劲,不要吃,尽劲挖这点土,种这点东西。插薯,捡这些薯根,这些有吃的(人),多有点薯根,挖了(不要),捡这么大一根的薯根插进去,你怕是呢,阿弥陀佛,可怜……我出世出苦了,哎,不该啊,不该是这样出得早啊,出得这么早。吃了苦冇光景,狗仔还去了条命(大儿子已经离世),气得我……吃苦吃魔吃出个男孩。

算了,不说了,说了冇意思。你吃苦,别人还吃了苦,不是你个人吃,那一阵的人吃苦的多,先一班(人)是可怜。这一年可怜,造孽。

不说了,算了。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