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77】
口述者：赵家荣（男，1931年生，山东省青州市朱良镇刘家村村民）
采访者：王海安（男，1988年生，山东省青州市何官镇张高村村民）
采访时间：2012年2月9日
采访地点：老人家中
采访笔记
我去过赵家荣家里两次，一次是2010年冬天，一次是2012年。今年我去他家里，雪后去的，有些泥泞，绕过弯弯曲曲的胡同，我清晰地记得他的家门是小胡同里的第三个门。老两口养了一条黑狗，院子是老院子，院墙上的泥土已经脱落，院子很大，打扫的很干净。赵家荣夫妇很欢迎我，尽管两年没见，他们依然热情地想留我吃午饭。赵家荣与前年相比最大的变化就是身体变坏了，呼吸急促，气喘，他说现在出门不能走远，走远了就回不了家了。赵家荣和我讲述1960年他们夫妇去要饭的故事，好几次我都伤心地流泪，赵家荣说一个人在饭店吃饭，六七个要饭的围在他身边，等着那人吃饱后剩一点分给他们。赵家荣夫妇还告诉我他们身边一些饿死的邻居和大晚上出去抬死尸的事情，听赵家荣讲到一些细节时，我感到恐惧和难受。
采访正文
那时候经常批斗
那时候没有敢往上级找的，不敢啊，你要是去找，上头知道了，晚上回来开会批斗你。那时候也没有这种想法，下面也没有什么政策。那时候经常批斗，打比方说你今天要请假，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说晚上，晚上点名你要是没回来，找到你就用棍子打你啊，还叫你跪着，开批斗会，因为你是坏人。一个小队长都是你的领导，都有权力管你。
白天在村子里别想看见个人
那时候大白天在这个村里别想看见个人啊，就是晚上开会的时候点着煤油灯，能看见人啊，别的时候别想。白天女人们下地干活，男人们在外面干活，小孩子在家里饿得出不了门,白天村子里看不见个人。晚上也要干活，拉水车，浇地，白黑不停下。
挨饿是因为还苏联的债
没得吃是因为主席那个时候拉着苏联的债啊，国家拿着老百姓的粮食卖了去还债啊。老百姓的粮食都被收走，去卖了。
阳河事件后分下粮食
食堂里有粮食，大队里也有粮食，都在堆着，外面却人饿。后来发生了“阳河事件”，刘家村的村民杀死了几个“阳河公社”的干部，后来上面领导下来开大会，调查，把案子带到了中央。再后来在这里驻队的干部被枪毙了，粮食也慢慢分下来，不挨饿了。
我带着孩子去要饭
那时候在食堂吃饭，就是用一个小瓢，给每个人盛大半瓢清汤。那时候简直不得了啊，吃不饱，饿了就光喝水。我有两个小孩啊，那时候我推着辆车带着大女儿到杨集镇去要饭，走到杨集镇是三十里，再从杨集镇去王家庄。那时候要再不去要饭就坏了，家里就没人了，都要饿死啊。在杨集镇要上饭往家走，要是晚了回不来，我们就在道上睡觉，又冷又饿。我记得杨集镇上卖地瓜面蒸成的饼子，一块钱一个。你这个奶奶还去过莱芜市的山里要饭，我还去过广饶市要饭，都离得很远。到外地要饭，好的人家给你点啊，不好的就把你赶出来，有些人还想把俺送进派出所呢。
我买“黑头白头”吃，差点药死
这儿有个姓王的，他家的树上长了杏啊，是很苦的杏，他实在没得吃了把杏摘下来煮一煮，吃了药死了。我和你奶奶那时候也是没得吃，我去赶集，买了些“黑头白头”，那个“黑头白头”结果子之前会开一种花，然后长成个圆蛋蛋，这种圆蛋蛋叫“黑头白头”，吃了药害人。我在赶集时看着一个人挎着筐子在叫卖，我问他挎着什么东西，他说是青种。青种不药害人，能吃。我就花十五块钱买了半筐子，付给那人钱后，他挎起筐子就跑了。我还真以为是些青种，拿回家，压碎了，放上青青菜蒸的饽饽，吃了后连吐带拉，没叫它折腾死。那些“黑头白头”很贱啊，要是青种，别十块钱啊，三十块钱能买到也很好。那玩意儿没有要的，吃了差点要了命。
两个窝头换了一个孩子
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啊，养不了才送给别人。俺这个邻居就是，他家里孩子四个，养着很累，母亲就带着小儿子出去要饭。娘俩走到山里，看见山里有一个窑洞，晚上就在窑洞里住宿。山里一个拾粪的人看见她们了，问她们怎么会住在那里，他娘说没办法，问拾粪的人能不能帮她把孩子送了。拾粪的答应说很好，就把小孩抱走了，然后给了她两个窝头。这个小孩叫赵怀远，后来上边下来政策，大队里给钱给粮食，叫着把自己送了的孩子要回来，他娘到山里去找他，但知道是哪个庄不知道是在谁家里，那边把孩子藏起来了，她没找到。
我救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
白头还有个户，我们在一起干过活，他是木匠，俺是铁匠。他有个小孩，才几个月大，晚上睡觉他爸搂着他。当时他爸已经饿得干不了活了，有一天早晨起床后，因为组里是轮流烧火做饭啊，轮到他爸了，他爸七八点钟还没起床，我过去喊他，“小杨，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起床去做饭啊？”掀开被子一看，他爸已经在炕上不喘气了。我摸摸孩子，还喘气，摸摸他父亲的身上，也还挺热乎。他爸爸身上的那个热是被小孩子暖的，人其实早死了。小孩那时候才三四个月啊，他娘早就饿死了，现在他爸也饿死了。
赵德胜父亲的死
赵胜德和他爸都是饿死的，那时候在家里没有碗盛饭，他们就用木头升（木头香炉）吃饭啊。赵德胜的爸已经饿死好几天了，他还去食堂里领两个人的饭，领他爸那份饭回来自己吃。村东边有面墙，墙角上有个洞。他爸死了好几天了，再不弄出去尸体就坏了，但是这尸体他背也背不动，滚也滚不动，没有力气。他就想了个办法，找来一根绳子，把爸爸的双手绑起来，头从手底下钻过去，爬着背着他爸从墙角的洞钻出去扔了，扔到沟里。不敢和别人说啊，怕说了大家知道了，他就只能领一个人的饭吃啊。
没力气抬死尸，村子里很多人出去逃荒
活着的瘦啊，没得吃哪不瘦。死了的，没有人样。那些死尸我们抬也抬不动了，那时候往外抬死尸，往沟里一扔就走啊，埋啥，没地方了埋了，也没有力气埋了。那个晚上在这一根胡同里我抬出去了四个死尸，在家里放着很难看啊，到后边没有劲不抬了，抬不动了。死者的家人买了一捆菠菜，煮了煮，给我们抬死尸的人一个人喝了大半碗菠菜水，我们才把活干完。我想着胜德的父亲，是饿死的，青青的妈也是那时候饿死的。还有赵爱民，王玉凤，刘泰安，赵树征，很多很多啊。刘泰安三十多岁就死了，赵树征死的时候五十多岁。还有些饿死的不等咱知道，邻居们就把他们弄出去了。有些家里男人死了，妇女没办法，就带着自己的孩子上东北逃荒了。连死带上东北的，算一算，俺村在那时候少了850人啊。
村子里吃死人的事
村子里最饿的时候发生人吃人的事啊，离这里很近，有个叫赵正一的，死了后被人割了肉吃了啊。在白头大队那边，刚死了个孩子，十来岁。三个女人背着他，把他放到采烟叶的屋子里，烧烧吃了。吃的光掉下个头，她仨为争着吃那个头打仗啊。我记着那里边有赵福安的娘，已经死了，饥困了就啥都吃啊。那时候在地里干活，到处找吃的，看见壁虎也抓来吃，看见条蛇，砸死了接着就烧烧吃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