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75】
口述人:谭元兴(男,1930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傲厂里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日期:2010年7月23日
采访地点:长兴村傲厂里,谭元兴家
采访笔记
谭元兴老人家在村医院旧址旁边,小时候我经常上医院打针,也经常看到他,但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从未跟他说过话。在采访他之前,听村里人不少说起过他,说他受了很多罪,吃了很多苦。
采访他是事先约好的,他当时跟着他大儿子吃,住在大儿子家旁边的老房子里。房子收拾的干净,也简陋。进屋老人就拿个板凳坐在床边,手上拿个看上去有不少年头的毛巾时不时擦擦汗。老人精干,牙齿几乎全部脱落,但声音底气十足。说话节奏很慢,几乎是一问一答。他看起来有些不愿回忆,但停顿地瞬间又像是沉浸在过去里。
采访正文
我的成份是富农
五八年苦,我更加苦。我屋(家)里土改的时候,我爷爷有四担田,原先是我爸爸管,我爸爸死了以后,就是我叔叔管,我叔叔没抄(上报)。土改我本来划中农,瞒了田,要罚一千斤谷,那时候冇(没)谷,就要我做富农。
我就愈加可怜了,苦事要你去做,随便咋个事……反正这些社员冇哪个去做的就安排我去做。下屎槛(掏粪)要你去,冇歇气,吃了这点又去做事,白天夜里要做事,一夜要做,累得不得了。你还有咋个皮调的?偷又不敢偷,随便咋个都不敢,不敢拿别个的。
五八年炼钢铁
五八年搞一平二调,东走西走,去界首修河,秩堂彭家祠修马路,搞铁厂,山上找副业,搬树,洞子里挖煤炭,搞这些,冇坐(待)在屋(家)里。
炼钢铁我搞了个把月,个把月以后我就去界首修河去了,各大队调人去。早上光了就出去,夜里要出夜工,要十二点才能回来。修河,饭还是有吃,不敢躲(偷)懒,躲懒要斗争,要挂牌子,要跪着。
还是葛藤粉好吃
六零年在屋里,那时候我们队里都是出夜工出早工,早上起来就吹哨子出工,去做事,八点多钟回来(吃早饭),晚上吃了晚饭又去出夜工。
六零年就冇吃,有咋个吃,一餐二两米,哪里吃个鬼……不够吃咯。就吃糠饺(团子),碾米厂碾的米……那时候我们大队有碾米厂,扫这些壁头(墙壁)上的糠灰过来捣,搞糠饺吃,搞这些。吃树皮咯,喊咋个树皮?我连不记得是咋个树,反正这个树皮吃是吃得,我不记得是咋个树。在上头,仓下(隔壁村)这些地方,寻到这些树皮,刮回来也是捣烂捣烂,捋饺吃。
挖葛藤佬,挖葛藤蔸子吃,挖了淀到这点粉,拿着捏成一团一团,煮着吃。屋里自己边头边脑(角角落落)栽了点南瓜就吃南瓜当顿(餐),吃这些。羊粒饭(学名:乌饭。一种野果。)当顿,吃生的吃得,你现在有粮食也可以吃生的。
有笋子吃是好家伙了,吃草,吃这些红花啊,红花本来吃也吃得,摘这个芯炒着吃,吃薯,这些我们是吃饱了,吃熟(太多)了,就是吃这些。冇饱,肚子冇饱,你要累力啊,怎么不搞这个吃。饿得不奈何,就拿这些东西吃。屙屎就手掰,掰出来。厉害就是六零年厉害,这些人不得不寻这些吃,搞得这些人瘦得不得了,饿的。
吃,还是葛藤粉好吃,也是吃饺(糯米团子)一样,树皮就不好吃,涩味,羊粒饭也吃得。
斗争冇人拦
偷这些也有,肚子冇饱肚饥了怎么办?南瓜也有人偷着吃。冇几个敢偷,不敢偷啊,哪个敢偷咯?偷被抓到了又要斗争,他敢偷?抓到了要斗争要批判。
这是前面这个老师的爹爹葛保先,他说冇菜吃。塘边屋的衡山佬当队长,他说有菜吃,这么大一个萝卜冇萝卜吃?斗。我看得,起码有几十个人在台下看。葛保先坐台上跪着,拿着萝卜在他嘴里杵。那时候哪个敢拦?哪个敢拦咯?说你是破坏食堂,说冇菜吃,哪个敢拦?
我婆娘(老婆)就是那一年死的
粮食?哪一年冇粮食?有啊,谷是很多,他卡紧冇发,就这么一点给你。一个人口二两三两米,就发这点给你。冇发,这些当干部的,乡村公社的干部卡紧了,公社干部说不发,下面的干部还敢发?不敢咯。
我婆娘不就是这一年死掉的?生了孩子冇好久,两个来月,六零年下半年的时候,那时候病了冇钱医,冇吃也有方面牵连。病了几天,然后在村里这个医院里,这个医生捡药,他看我是富农,也不捡(药),不肯,就这样拖一下,然后几天就死掉了。又冇咋个吃,饭都冇吃,还有咋个?餐餐磨点糠,一点谷,大人就吃糠饺。小孩就煮粥喝,一个盆子放点米放在伙食堂蒸。六零年我有三个小孩。
我冇记性了,记不到这些,说不得咋个出,那时候搞得冇名堂。哎,那时候压力太大了,你冇说话权,你说了就不得了,所以搞得个脑筋不懂事了,前句说了后句就不记得了。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3-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