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50】
口述人:罗运碧(女,1949年出生,湖南省溆浦县双井镇双井村五组村民)
采访人:舒侨(男,1989年出生,天津美术学院数字媒体系大四学生)
采访时间:2011年10月15日
采访地点:双井村,罗运碧家中
采访罗运碧老人的时候,在摄像机面前,她总有一些担心,她担心的不是怕政府来人找她麻烦,而是怕说不出来或者说的不好让人笑话。有时候说的不好时哈哈大笑,然后问我这段录了没,我说没,这样她才稍微放下心来,接着说道:“把这段录下来放到电视上会让别人笑掉大牙的。”然后又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对罗运碧老人的采访,整个过程都是在一种很轻松的状态下完成的。说到轻松,其实也不轻松,罗运碧老人总是处在一种像少女般羞答答的状态,总问我采访的别人的老人他们说的怎么样,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忆才好。因为有些老人的记性没罗运碧老人好,说的也不多。如果我说有些老人不如她说的好呢,又怕正中她下怀,她也借此机会说自己也记不住了。所以我说其他老人都讲的挺好的,就差你了。谁知,还是中她下怀,她说:“对。那个谁,记性是挺好的,比我记性好多了,我们没有记性的……”所以我在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鼓励她,说她讲的非常好,最后整理出来的罗运碧老人的口述也证明她讲得确实也挺好的。
一块五的学费没钱读书 12岁就到处去挑柴
我叫罗运碧,运粮食的运,碧是王白石。我是四九年生的,以前屋(娘家)还在夏家垅罗家。我家五子妹,就一个大哥,我母亲四个女一个儿,我是算老六。先前生了有死了的,死了几个呢!死了个小哥,死了个四姐姐呢。现在就一个大阿哥,还有个三姐呢、五姐、我和一个妹妹,五子妹呢。我父亲当了22年支部书记,后面老了就不当书记了。
我们是大老粗,没有文化的啦,没读得书。我都九岁才读书,读的蛮大的啦,12岁的时候还在读三年级,只读到三年级三册的书,从一册读到三册,读了这么点书,反正没有钱,条件差了读不起。自己那个生活条件差,吃饭吃不饱也不愿意读书了。那个时候读小学学费是一块五角钱,一块五角钱一个学期,又还要老师发课本,一切读书的用品,学习用品都是学校发,不用我们私人出的。
我小的那个时候,生活蛮差的,兄弟姐妹多了,吃饭的人多了,就要靠着自己去找柴烧,书也就不读了,就这样没有文化水平。那个时候条件差,不像现在样的,明明(样样)有,不用找柴又不用做什么。那时候我们12岁就开始到那新丛岗、脚心坡、这边彬林崎、大布娄大山上找柴,没得柴煮饭,大布娄在鸡家冲那边,一天担一担柴,找一担柴回来,就是自己烧火啦。
解放那个时候打地主,要他老实交代,把东西交出来,老实还是不打,不老实的呢……有些顽固的啦,把他放到台上绑上桌子捆着,要他承认。把他头按着,不讲就把他头按一下,那要他老实承认啦,承认了就不打他不按他,不承认就要按他打他,那些严的把他搞几个耳光,那个不严的人还是不打,对地主就是这样呢。
把地主东西全部抄瓜起,分给贫下中农呢。这么久名字我记不到了。我那个时候还小,不晓得的呢,只是说看着他们台上打地主啊,以前喊,打地主打地主……我们小时哪明的到(明白)呢,不晓得哪个叫什么名,只是那个时候大家这样讲。
晓得是刚开始发票(粮票)还是后面发票,要票呢。刚开始吃合拢饭(大食堂),五九年上半年是吃合拢饭,大橧(煮饭的大容器),还上面加了猪油随你们吃,大家大碗吃。蒸起猪油,搞猪油蒸起那橧上,蒸到那饭里面,随大家吃,顾(这样)到下半年一下子粮食就掐紧了,没有粮食了,吃亏掉了,没有粮食了下半年就吃半斤了,是这样。
反正是按等级呢,那个时候是几个等级我记不到了,一等(劳动力)是半斤米,二等是七两还是六两,那个时候是用十六两称,现在用十两称了,半斤是八两就只有(现在的)五两。一等人像你们现在年轻人一日(天)半斤米,一餐只有四两米;有些一等早餐三两,点心(中餐)二两,晚餐……是这样的。
六零年过苦日子我还在娘家,那个时候我都还小啦,我都还是11岁。那个时候给我一两五,吃食堂饭呢我们只得一两五钱米,一日只有三两呢。我们说饭少了,喊煮饭的人,炊事员把我们拿大碗多加点水啊,蒸起吃得饱啊,那点点米饭不得饱啊。
吃饭少了,读书就不愿意去了,不愿读书就在屋里找柴烧,到屋里帮着父母做事啦。那个时候我用坊布,晚上坊布坊到深更半夜坊点纱卖掉,去称点油吃,称点盐吃。
到稍微大了点,上十三四岁了,队里就给我评两分的底(工分)啊,就要出工了。日日清早起来,没亮就起来,拔青(草)啦,割草啦,清早拔起回来吃完饭又去出工。那个时候是割草搞工分嘛,两分工一百斤草,我们青(草)也是一样的,顾(所以)我们拔草割青给我们评了两分的底(工分)。
那个时候没得吃,没得饭吃就到山上找点野菜回来什么的,吃过那糠啦、锅渣渣啦、和尚子草啦、还有薯藤杲杲(杆)啦,到山上摘点燎秋子,拿着推糍粑吃。山上捡薯藤,别人挖掉的那薯啊,薯藤,薯鼻子,都捡起回来切烂起,做糍粑搞着吃。都找起来吃,反正没得吃的饿不过,把那些东西找起来吃。
偷东西没有偷过,我们从来不敢偷东西。我父亲当支书那个时候就这样教育了:“你们咱妹子(兄弟姐妹)不准偷东西。”他说,我自己当支书,起带头作用,你们咱妹子不要到外面乱来,拖父亲我的脚后跟,那是老古人讲的风俗话(封建话 ),丢面子,偷了他晓得了要打死你,所以我们咱妹子都不敢出去乱来。
别人叫我们演职(演出)他都不准的,跳舞也不准的。他自己虽然当书记,蛮封建的,不准我们出去的,你出去摘个橘子吃,他要给你搞餐打。他不准你的,我们一屋人就是硬硬棒棒饿。
那个时候偷东西的人不很多啊?饿不过了,大家偷的去偷,不偷的不偷。别人有胆量的人就去偷呢,没有胆量的人就不敢偷呢,是这样的呢。
偷了抓到了晚上开斗争会呢,那个时候先斗争呢。开斗争会在自己队里,队里那食堂门边呢,食堂在哪里就到哪里开会。你如果不出工,你回来,晚上问你到哪里去了,你们今天没做事,把你抓起来又要开辩论会。哪个不老实的人到外面偷偷摸摸,还有那个时候搞投机倒把的,回来都要开辩论会,要把他放到台上辩论。
斗争的人没绑也没打,就是要他自己跪着到那里讲,坦老实承认、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打他,把他放到台上辩论,其他人在下面看,在台下听。讲完了就算了,辩论完了就喊他下去,就算了,这样呢。
吃食堂饭那个时候我们社员大家差把(差不多)做死了没得饭吃,那食堂煮饭的人都吃的肥胖一条条的。
以前我们那里有个李老婆,都吃的肥的眼屎掉起一大把,肥的眼睛都不看了。她在食堂煮饭,大家社员反应,反应也空了(没有用)。那别人老古人讲,天干三年不饿死火同蒸(做饭的人)。别人要吃饱的呢,吃饱了才轮到你们来。大家叫他李婆儿李婆儿,都吃的肥胖的,其他社员是真的差把饿死了。那食堂的人,你饭要从他手上过呢,他还攀着橧(煮大锅饭饭的容器)饿死了,不可能的呢,他硬要吃饱的呢。
社员日日要出工啦,不出工又不给饭吃。那个时候我也明不到是喊(按)小时还是喊什么,只晓得一日出五期工,早上一期,上半日两期,下半日两期。我们带孩子的人一条(个)早上不要你做事,到吃完饭就要你们做到晚。一日要做四期工,不做事晚上就不给你发粮食,不给你发饭吃。
我们那个时候十多岁,十三四岁,只晓得喊做事,大家就扛着锄头走,又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只晓得日日去挖。挖田挖土,担猪屎粪担牛屎粪,日日有事做呢。没有那么多挖的大家就到山上去蹲,出去一日就有工,不出去就没有工。大家都说脑壳上包皮钟,出去一日有日工,不出去就没有饭吃没有工。那个时候的年代呢,只要你出去做不做反正大家在山上玩,蹲呢,反正也有饭吃呢,不出去就没有饭吃呢。
老人家就在屋里带小孩,你不带小孩也是一样的不给饭吃,也有些没有人带,像我们那个时候很小没有人带;年轻人出去做事。
那个时候反正不论年纪大小,反正是人大的吃得多些,人小就吃的秀气些,就吃的少些,差不多拖(熬)不过的人,像牛样的找东西吃。那年六零年饿死人呢,人大的找那些东西吃不到(饱),就饿死了。那个时候饿死的也蛮多的,那一个院子也去几十条(个)的啦。
那个时候小,饿死多少人我就记不到啦,反正一个院子要去那么多。我就记得我们那里有个夏字班,有四五十岁,那夏字班他没有老婆又没有儿的。他那个时候饿饭得水肿病全肿起了,到那个水口。那个时候我们和水口还是一个大队啊,夏家垅,水口,岩远,那个塘湾那时候是老大队。后面新大队了就分得四个大队,塘湾一个大队,水口一个大队,岩远一个大队,夏家垅一个大队。那个时候在水口大队诊病,他就走着路走着路在我们对面院,就死在那路上,这个我记得到,其余的我记不到了。反正人那个时候饿死人饿死的蛮多的,人大点的吃得的都饿死了,饿死人蛮多的啦,吃食堂饭饿死的。
饿饭的原因
那个时候主要是粮食不丰富。讲句良心话,那时候毛老刚起步的时候,四九年解放,到六零年才11年,毛老时代科学不发达,粮食不增产,那个时候田里禾都只尺把深,这么高点,一尺有好高呢!尺多点点深,那结的禾线都只几十颗谷。那个时候只有二角难大耗(一种谷物),农耕五八,那个老林青,那禾都是蛮浅的禾,禾线老稀几颗。
农耕五八是谷,那吃起来像糯米饭样的,蛮糯的。老林青也是谷,那个二角难大耗也是谷,都是谷呢,那谷就只这么点线籽,只有几颗。那时候加着科学不发达,没有农药化肥,田里禾起虫了,起虫了更加收不到。队长也没有方法,号召家家人家,每家人家给几盏灯,大家到禾田中间,把禾打成三叉,搭起棒棒(棒子)放到面盆,面盆上就放起桐油凳子放盏灯,就那样照虫儿,把虫儿照掉。那虫儿不照掉,那禾里起虫更加没有禾划(收割),所以是这样没有粮食,粮食不得上来,不得生产,就饿饭大家没得饭吃。
毛泽东那个时候解放科学不发达嘛,现在是真的科学发达哪门都是生产,都是高品质。那个喊袁隆平,搞得好良种,现在禾线没有几十颗的,都是几百颗。包谷都这么长一个个的,那个时候这么长一点点,哪里来的饭吃呢,不是饿死人,是这样的经过呢。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