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荣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48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48】

口述人:高玉荣(女,1941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者)

采访时间:2010年2月26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高玉荣家



采访笔记:

高玉荣奶奶是李玉田的老伴,去采访李爷爷的时候,原本想着一起采访高奶奶,那天恰巧她出去串门了。高奶奶在村子给我的感觉,行动利索、身着简单干净。听村里的老人说她很会为人处事,以前经常做媒婆。第一次去她家没有采访到,心里还有些不甘,我知道她是能说之人,隔了两天我又来到她家,她正好在家。当时她房间儿媳妇都在,她带我到她儿子的房间,那屋空的很,清净。

我和她说要采访,她和其他老人一样,习惯性的整理了一下衣服。当摄像机对准她的时候,她不知道该从哪说起,她问我五八年说不说。我说就把你受苦时记得的经历都讲讲吧,我想听。接着她开始从五八年讲到六零年自己所做的事。从讲述中我得知她家里饿死了四口子,在那个年代一个家庭饿死这么多,应该算是多的。还有一个震惊我的故事,她说自己的侄子是故意被饿死的。采访的时候也没有具体的仔细问,不知道是怎么被故意饿死的,当时都一带而过,现在重新整理出来,却发现有很多故事被遗漏掉。

在采访中,还听到她说过有个叫桓台的地方支援过我们村,我在村里采访了三十多位老人,却从未听老人说过有人支援过,不知道是真是假?

口述正文

五八年那时,就是“刮五风”

一开始挨饿,是五八年,这个不用说啊!五八年那时,就是“刮五风”,就是地瓜、棒槌子在这踩过来踩过去的,就是不让吃。这些深翻地的(人),到每个村去深翻地,这个熬粘粥、糊地瓜,把地瓜扔来扔去,那个时候就是这样,那是“刮五风”。到这以后了就真挨饿了,除了糠蛋蛋子,也有菜蛋蛋子,有这些的还是好的。那时候在地里摘那点苜蓿啊!那时也怪,今天摘了苜蓿,明天就长起来,就是跟神长一样。这个曲曲菜,剜(采)了这遍剜(采)那遍,都吃那个,(俺)好歹的算是救过那个命来了。那时候每家每户都去那摘苜蓿、采青青菜,就是这么样。

六零年俺一天抬抬筐省下两个菜蛋蛋拿回家

六零年才上来俺就出去挑沟,你老奶奶就在家里,俺就在那里吃那些糠蛋蛋子,一天五个糠蛋蛋子,(也吃)地瓜叶。挨饿的那个(时候)就是饿的不能动弹,俺挑沟挖河的就是抬抬筐,抬着老么大的抬筐,(俺)和那个玉环两个人跑马筐(抬“抬筐”),老么高的土台子俺都爬过去。俺那个时候还真有劲,现在光吃好的,还没有劲。那时候年轻啊,才二十多,都抬着抬筐呜呜的(迅速),还叫号(喊口号),还砸夯(砸地基)。(俺)不是(去)挑沟嘛,俺一天抬“抬筐”省下两个菜蛋蛋,俺一顿吃了一个半,一天吃仨,两天就省上四个。俺就给她(俺娘)送家来,就和着(凑合)吃这么两天。你三爷爷又没在家,就是俺个人,你金陵爷爷那边也不管,俺就是这么样熬过来的。

去刘家庙抬“抬筐”,饿的妇女都跑回家

那个时候,上刘家庙去清淤(清理沟里的淤泥),也是抬“抬筐”,那个(时候)就吃得好点了。你大爷爷就说:唉,计着(省着)吃就吃不了那些了,就够了。到以后(俺们)吃啥呢,光吃那个白萝卜,蒸那个白萝卜、蔓菁吃,光吃那个就吃不了了,咋着啊?肚子里面空了,吃得多,就是不够,要是粮食计着(省着)吃的话,那就够了。那时候可不让人们计着(一直)吃。那时候就是按人们比数,就是大锅饭,(都说)吃吃就吃少了,那是说着玩。那时候人们可都是空着肚子,以后(人们)吃蔓菁,糊蔓菁吃,饿得这些妇女都跑了家来。爱玲姑、莲爱姑、春官,都顺着沟、顺着河跑了家来,(她们)还老么害怕,那时候害怕也没有法儿了,到这么个程度。

    俺和俺娘饿得搂着在家哭

到以后,家来了,吃食堂。热时候吃的啥呢!吃南瓜,剥的皮薄薄地,人们就偷拿着吃,也让吃生南瓜,(把它)包成大饺子。你说那个时候,吃食堂,打这么点粘粥,够做啥的。整劳力一舀子粘粥,半劳力半舀子,饿的人们就是坐在那里,就瞪着眼,光死,一天死了两,这是真事,死上两。到这以后呢!俺就是跟俺娘两人,把地瓜叶掺棉花种当粮食。哎呦,俺两个人就搂着哭,你三爷爷就在淄博干工人。俺两个人就在家里哭啊。哎呦,没有法儿了,(俺)饿得就是爬不起来了。到以后11月,俺娘就水肿,水肿以后她就过去了,世故了,这么样死了,俺就个人去大么王家,又回到娘家过年。(俺)过了年又回来的,你三爷爷也回来了,就是这么个挨饿法。

好歹的救过这个命来了,都活着了,那些死了的就是一点也不能动啊,就是打着粘粥喝着,喝上半碗粘粥,一碗粘粥,这算都(活)过来了,还是照样死啊,咋着?那个时候饿到尽了,那就是六零年。

俺家里饿死了四口子,俺侄子是故意被饿死的

哎呀,那个挨饿就不用说了,饿得人们就是都死了,一天抬两呢!(人们)都不能抬了。俺家里死了四口子,俺娘、俺大奶奶、俺奶奶、俺那个侄子。唉,这些都是饿死的。俺大奶奶喝上半碗粘粥,就这么样死的,就是饿死的,这是确实。俺和俺娘就不能哭了,没有劲啊!就是抬架子都没有人抬,使耠地(犁地)的坨子托着去。就是去西洼地那,俺娘就是跑不了去,在车上好歹的拉着去的,(她)在棺材前面,这么样(把俺大奶奶)埋在那里,就是这么程度。这就是最挨饿的时候。俺嫂子走了,你金陵爷爷那边那个孩子叫秋明,他四岁,生生的饿死他的,那时候就吃地瓜了,都有地瓜了,他(金陵)那是故意饿死他的,这是真事。俺家里就是这些事,死了四个人。哎呀,那个饿的哭也不能哭。

你长恩奶奶家,她那个大小十一(岁),光这样在前道上坐着,穿着亭杆子花袄,(他)在那里坐着,十一了生生的饿死了。

俺吃槐叶、榆叶,到处看看树皮都是白白的

(俺)吃槐叶,吃榆树上的榆叶,(俺)都这么采下来,再晒干,也有的搁在碾上压熬粘粥啊!(俺)就是这么样救过来的,把榆树扒得光滑滑的,不咋?都吃那个水肿的。还吃那个洋槐叶,那个家槐还不咋样,那个洋槐叶有毒,(人们)吃了都水肿。到处看看树皮都是白白的,就这么样。现在生活多么好啊! 都盼着这个时候,吃喝穿都不缺了,还是这个社会好啊!这是熬过来的,熬不过来的可都死了,就是这些事。

桓台那边支援咱这里

黄荆菜、芥子、黄荆菜种子,这都是救灾救的。晒得白萝卜条子,来咱这分。还有菱角,这都是人家支援咱这里,就是这么着。桓台那边过来支援咱这里的,山地里都过来那些白萝卜生子,白萝卜就是一个一个的,这就是支援咱这里。可咱这人多了去了,分这么一点点,都吃着。那时候咱这太挨饿了,一点也没啥吃啊。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