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9】
讲述人:李岗元(男,82岁,山东省青岛平度市大田镇大后寨村人)
采访人:李菲菲(女,24岁,2011年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
采访时间:2009年8月
采访地点:大后寨村,李岗元家中
2009年暑假,带着对那段历史的好奇,我进入了自己从小长大的村子。这个村子对于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我熟悉这儿的一草一木,每个亲人的面孔,但是我对村子的历史故事却是陌生的,我从没有去在意和探究过她的从前、她的现在和她的未来,心里的某个角落总是在想着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村子,我会不再属于这里。但是我能真正的离开吗?
粮食被糟蹋光了
咱也不会撒谎也不会瞎编,本来就经过了这么多事。从五九年大炼钢铁结束了,挨饿什么的,那是炼钢炼铁把粮食糟踏光了。老婆子们抓(收)了地瓜就放在坡(地)里,在坡里掘沟子,把地瓜埋沟子里,都冻了。这个事不光一个人知道,这些是事实,这是五九年。
到了秋天,好像在九月,打(挖)殷富水库,大部分人都去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干(活)也不要紧,但是没有什么吃。煮那地瓜干子皮,就那么粘糊糊的。用秤称,一个人一顿饭14两地瓜干子皮,不管你吃了够不够。有的人在家里拿点咸菜,吃两口咸菜喝碗水,这就算是吃了饭了。这个不只是一天,一顿饭14两地瓜干,吃了四十来天。有的人都从家里拿点菜,填点。伙房里泡那个地瓜叶,白天泡上到晚上人们就偷着吃了,一宿就偷光了。我没吃,我这个人饭量比他们能小一点,我没去偷吃地瓜叶。在这个生活上遭的罪没法说了,真是没法说。
我刚才不是说了,在殷富水库死不了,我说我还得多活几年。再就是堵那个贺龙沟的时候,沟下边是冻冻(冰)融化的,里边那个水就到腰深。大清早上的,那个西北风那个雪,嗤嗤的,还要脱光上身下水。我也不喝酒,人家喝酒的喝两口酒下水,我也不喝酒,不喝酒也要下,下去一会就冻的不会动弹了。推那个大卫星车子,它不像咱只用那个偏篓装满了就行了,把上面铺上板,铺上槲秸(玉米杆),像个大茔(坟)样的,一车子赶上好几车子的。有些突出的人,推卫星车子,就奖励半斤饼子。推普通车子的,反正就没有那半斤饼子。有些人图着吃那半斤饼子,就去推卫星车子。
那年的天冷,那时候伙房安在老郜上(地名),(后来)也搬了。从伙房到大坝顶那是四五里路,晚上也送饭,晚上干到十一二点钟。在伙房搽粘粥(煮玉米粥),用小瓮推着。那个天冷得就那么厉害,才出锅的粘粥舀小瓮里,把瓮扎上口,推到坝顶那个翁就结一层冰。那个地瓜干放在木头箱子里,还用东西包着,不是说饭送到了咱就可以拿着吃,还要挨号那么一个挨一个的用秤称,再倒到你的家什(碗)里。这一捣鼓(折腾),等倒到家什(碗)里已经冻了,结冰了。
那年的那个天就那么厉害。那个土推得像小山似的,等推到最后,到了天黑从里边抠出那鲜土,等锄到偏篓里就唰唰的响,就冻成那样。那年的那个天是特别的厉害,这是在殷富水库经过的。到了第二年春天呢,天就暖和了,不会遭那么些罪了,这是五九年。
挨饿是普遍的
到了六零年的事,没法说,怎么说没法说,这东西是普遍的,是不是,它不是只一个人挨饿,这个面积就大了。会过日子的,就治(买)点东西垫着(肚子),炒菜不是只放点盐,炒点青菜,多少得有点子果(荤腥)。不是说就是一个人挨饿,就连上级下来的这些工作组什么的(也挨饿)。当然人家也订粮,他也是多少的吃点菜。从五八年到五九年这粮食不是说不收,都糟踏了。五九年那年的大丰收,这地瓜有的没收出来,收出来都在坡来挖个沟子,把地瓜倒沟子里用土盖着,它都冻坏了。所以说这个六零年就是(粮食)没有底子,把底都(糟踏)净了。
咱村里六零年死了能有三十几个人。李廷林,就是李德修他爹,那时候他跟我都在二队,每人分点私留地,李廷林那时五十多岁,自己这点私留地都不能种。他就躺在那个队部的天井(院子)里,动弹不得了。后来李进元去找别人帮他打起地瓜岭来。李廷林饿的不用说干活,都不会动弹了。后来有东西吃了,李廷林这才死几年,这才死没几年。(那些人)都是饿死了。我说李廷林那事就是六一年,六零年还没那么厉害。这个六一年,反正是大人孩子的我记着死了有三十几个。
那么你说这个事是因为什么?这是个社会,是怨老百姓还是怨上级?这个事咱就不知道了。因为什么,年头也都好年头,反正人们都饿的一躺一躺的,那年都倒不出土地庙来,死了有五十多个,那都是六一年。
从六一年到六二年的上半年,六二年上半年饿的也挺厉害的,到了下半年就大丰收了。从六二年就好了,再也没挨饿。建设胶莱河、翟河什么的我都去了,那时候就吃饱了,别的不说,大饼子,地瓜面馒头,能吃饱了,干活不要紧,是吧。特别在那个六零年到六一年,不用说干活,饿的都不会动弹。这个事我这么说,现在没死的,比我小的七十来岁的人都经过。我是八十一了,这些工程哪一处都没掉(落下)了。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