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德高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8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8】

口述人:舒德高(男,1938年出生,湖南省怀化市溆浦县双井镇双井村村民)

采访人:舒侨(男,1989年出生,天津美术学院数字媒体系大四学生)

采访时间:2011年10月13日

采访地点:双井村舒德高家中


采访笔记:

舒德高老人,在我采访他之前我是不认识他的,12号在村子拍完东西回去的路上在火车桥头碰到我同学舒丽芬的妈妈,她问我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回来干嘛的。我说我回来就专拍老人的,叔母说拍那个要钱吗。当然不要钱,只要还记得以前的事就可以我说。那你可以拍我父母啊,我说可以啊,完全没问题。

我同学家住山上,其实也不是山,我们中学就在上面,旁边就是我同学家。第二天我便往山上走去,到了同学家,门紧关着,叫了几声叔母没有回应,然后听旁边的人问我,我告之来意以后,就叫我去下边的老屋看看,沿着没修好的泥巴路一路走下去,在老屋门口叫了几声有人在吗。接着两个陌生的面孔惊奇的看着我,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表面身份并说明来意以后,舒德高老人便很自然的接受了我的采访。

记得采访完了以后,舒德高老人向我坦白,我身体不太好,说话说多了头痛,如果不是你来了我一般都不想说话的。是的,我来了某种意义上说开启了老人的第一扇门,而记忆的大门也随之被打开,一个广阔的记忆空间里,老人尽情挥洒。我们一共谈了四十多分钟,对于一个平时不开口的老人来说已经是极限了。我们需要的不仅是一种获取,也需要一种尊重!

在采访期间我说到我爷爷的名字时,舒德高老人很是兴奋,他说跟我爷爷挺熟的,只要我在我爷爷面前说德高,我爷爷肯定知道,舒德高老人很是自信的说。其实舒德高老人也是我们一个祖宗下来的人,他的班辈是钧字辈,是舒家的第24代人,我是锡字辈的,是舒家的第29代人。五代的差距,我理应叫他太太(比爷爷辈分大的都叫太太),一个“远古”掉队下来的人。

口述正文

大跃进

大跃进,毛泽东思想还是可以的呢,大跃进多搞点粮食呢,到下一级弄不出去,不肯做,出工不出力。这样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出工不出力你在法律上还把他绑起来啊,不可能的是嘛。他看见你干部来了他就去做,看见队长来了他就做,挖一下,队长去瓜了,好,卵!这样恼火呢!

吃薯藤,吃南瓜尖尖

我叫舒德高,双井六队,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生的。过苦日子那个时候的事怎么记不到!挖薯根根啊,吃薯藤啦,薯藤杲杲(杆)切细了,跟绿豆子是相像喽,像吃绿豆子饭。我们开玩笑说这是吃豆子饭。还吃锅粉,吃南瓜尖尖(嫩芽)啦。吃这个南瓜尖尖,吃起来还粉包(粉嫩)的啦。现在到安化去,那个东西还用来做菜卖呢。那个东西把皮剥掉这么长扎好,五角钱一把。我吃过,还蛮好吃的,吃起来很脆的,现在还在吃呢。用那个东西做菜,原先是我们当饭(吃)。

吃一餐薯等于打牙祭

薯藤杲杲(杆)吃过,薯还没得什么吃。吃一餐薯等于打牙祭,等于吃了餐肉,现在肉都还没得那样(好吃)……有这样的感觉。蔬菜吃了,吃菜当饭啦,吃芋子当饭都没得芋子吃。吃薯茎茎吃的多。薯没胀的,这么大的用来洗瓜起(洗干净),剁烂起吃,那我(就)吃。其他没有什么,你要(说)吃那个树叶子没吃过,那锅渣渣没吃过,糠渣渣也没吃过。我们底下(附近)有个人吃糠渣渣拉不出来啊!顾(已经)死好多年数了,忘了叫什么名字,我也只是听到人家讲,我自己本身没吃过。有什么事讲什么,吃不下去的东西没吃过,林麦子草没吃过,和尚子草吃过。和尚子草本来是喂猪的,那个东西很嫩,吃起来还有甜味啊,蛮好吃的。我们拿着做糍粑,那还是好东西啦。那当时叫大用品呢,我们那个时候提倡大用品啦,锅渣渣和这个薯藤杲杲(杆)都是。

说给半斤米饭哪来的足半斤呢

糠渣渣,有个把哪乡里老家伙没得吃的……个子大了,可能是营养达不到,没有办法要掺一点吃,吃了可能讲要拉不出来。有个把,那不是普遍的。那还有三十斤、二十多斤米呢。那个时候法律虽然是(厉害),但是你要搞炊事员那是搞不到的,他硬要吃饱起的呢。食堂也搞了点,十斤米里面搞了半斤。那个时候我们二十多岁了是嘛,都是亲身经历过的,你半斤米饭哪来的足半斤米饭呢,他(全)给你吃是不可能的呢。

门边秧(种)几堋南瓜都不行

当时把土地太控制了,你在门边秧(种)几堋南瓜都不行,资本主义。这比什么都愁人,所以农村你要说种南瓜,多种点菜栽点芋子不可能。种堋把南瓜秧(种)起那梡底下(家门前的小斜坡)都不行,秧在这门边只准秧一两堋。就这样的政策恼火。

我们到山里去啊,山里别人秧堋把(几堋)南瓜可以啦,别人那里松一些啦。生产队还不准秧豆子,不准种菜。秧豆子可以饱肚子呢,种菜你多有多吃少有少吃呢。

养猪场

一挖薯的时候肚子就吃的饱一些了,因为要出薯了,没出薯呢就硬邦邦的只有半斤米。出薯了大家能多吃点薯啦。薯也给猪点,养猪的食堂很少,人都喂不起还喂猪。养猪场有,大型养猪场,乡办没有,村一级的有养猪场,专门养猪的,有几十个猪。那猪也是给(喂)薯、谷啊,每人给它节省出来点,由生产队给交去的。大队本身还有专业队,专门做猪饲料为主。

一个组一个食堂

我们是一个组一个食堂。八斗湾(五队)一个食堂,我们这里(竹门园)两个食堂,三个食堂一个院子呢。五队食堂就在你屋靠着(再)过来点。我们食堂在那大屋,没收地主的屋,在那里煮饭。食堂靠着竹门园井边上那里,那里老砖都还有呢,在那里是我们食堂。

我是一等劳力

过食堂一餐只规定我们只有……那个时候是五几年呢,推算出来正是我们二十多岁的时候。一等劳力一斤米一日,半斤米一餐。我是一等劳力呢,是三十多斤的指标。到我(现在)这样的(年龄)就一餐只有三两米指标。老家伙还是有(够吃)了,现在我只吃得两把米,不过生活强(好)一点。我们只有半斤米还要日日做事,还要犁田呢。队里有(生产)抓得好点的呢,中午还煮点秧粥,得二两米秧粥喝,有时候搞点二两米吃。

一年要做320日的事

食堂我吃过呢,食堂我(一餐)吃半斤米……我们那个时候刚二十多岁,天天要犁田挖土。每日清早七点上班,像这两天七点就要出工,要到五六点回来。都是起早摸黑的啦,那你没办法,他们规定劳动日,我们(男的)是320日呢。一年要做320日的事,360日还有三四十日呢,就是过年什么的。过年我们初三就开始做事,初一初二休息两日,有些想钱想工分的,初一都不歇工,就开始做事。担猪屎担牛粪。事还是有,随你做,反正日日要出去,吃的东西呢你说要到现在这样子是不可能的。

饿死的是老家伙

一般蛮饿也没那么“饿”,饿不死,饿死的是什么呢——老家伙,有些生活差的死了。饿死的有些也带了些病,有些生活情况差了拖不过(去)。这人也要生活啦,没有生活你拖得过啊!反正人有朝(会)死,哪个都免不了。

像我们这个村还可以,一日还吃得上几口白米饭。有些山里怕白米饭都难搞啦,尽吃薯啦,吃尽南瓜啦。集体里薯有南瓜有,南瓜没有薯(肯定)有啦。

一般死的都是抬出去的

我没看到什么悲惨的事。像饿死人在街头没有,人家都是抬出去的,都还要队里搞顿饭呢,那个时候搞顿饭差不多了。一般(死)的都是抬出去的,没哪个不抬出去的,抬出去都是搞墓的呢。

有一半抬的出去,有一半搞个木板子钉起(好)抬出去,也有个别搞不出去的。你要打三黄(祭死人的一种仪式)要好多(钱)啊,现在更加,那个时候也要点钱,一二十个人抬也要吃饱起啊,鸭蛋什么的也要搞两个喽。有些自己节节省省,省了点钱别人还可以闹闹热热抬出去啦。

毛泽东硬有这么硬棒(强硬)

像我一般吃很差的东西吃不了。我还好没饿死。也饿死好多呢,作孽了,这都没瞒你的呢。毛泽东硬有这么硬棒(强硬),他不愿意向外国伸手借钱,借东西,就是这样。唐山大地震我听他们知识分子说,外国到处都来支援,毛泽东不要,我们有。有个什么,有个屁,空的。

毛泽东太硬了,那我们国家哪怎么会到那(样子)。也还好,没出什么乱子,外国人也不敢欺负。还可以,就是人民太恼火了,这一关(吃食堂)恼火啊!我们都到了走路都走不稳的呢,呵呵。你想吃肉的话恐怕是一个月只有餐把(几餐)肉吃。有一年过年一个人只分得二两肉,二两肉就一坨肉,现在你大席上吃酒还没得一坨肉。

为什么会挨饿

像我一般吃很差的东西吃不了。我还好没饿死。也饿死好多呢,作孽了,这都没瞒你的呢。毛泽东硬有这么硬棒(强硬),他不愿意向外国伸手借钱,借东西,就是这样。唐山大地震我听他们知识分子说,外国到处都来支援,毛泽东不要,我们有。有个什么,有个屁,空的。

毛泽东太硬了,那我们国家哪怎么会到那(样子)。也还好,没出什么乱子,外国人也不敢欺负。还可以,就是人民太恼火了,这一关(吃食堂)恼火啊!我们都到了走路都走不稳的呢,呵呵。你想吃肉的话恐怕是一个月只有餐把(几餐)肉吃。有一年过年一个人只分得二两肉,二两肉就一坨肉,现在你大席上吃酒还没得一坨肉。

什么原因饿饭我们不知道,这个要问这些干部才晓得,你公公可能晓得。那时没得东西(吃),你没看那电视啊,你担两个缸子搞点菜到场上(集市)去买都说你是资本主义。毛泽东那(个时期)法律是相当厉害妈个逼。把资本主义太搞恼火了,都不生产东西了,是嘛。生产不出来没有东西买才饿人呢,有东西买哪会饿啊。钱是吃不得的,钱是用来转弯(周转)的。只有人生产东西老百姓才活跃的起来,是嘛。

大家一起出工,出工不出力啊,他(们)到山上去立(站)啊,不做事,他反正生活不怎么好他也不愿意做。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达到平等,这两天(正在)放。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