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琴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6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6】

口述人:潘云琴(女,1942年出生,黑龙江省佳木斯依兰县江湾镇江湾村)

采访人:吕江柳(女,1988年出生,天津美术学院数字媒体系大四学生)

采访时间:2011年8月15日

采访地点:江湾村吕伦家中 

采访笔记

关于那个村子,应该是我寻找自我的出发地。它是我的籍贯,是爸爸成长的地方,是爷爷活一辈子的地方。可是对于它,我既熟悉又陌生。向对我自己一样。小时候,“村子”是电话那头的爷爷奶奶,在爸爸往老家打电话的时候,我总是躲得远远的,可是爸还是会瞪着眼睛让我对电话讲话,我只是吓得想哭。依稀记得,小学的时候回过一回村子,一切都是陌生的,那的小路,那的小院子,那的水井,那的菜地,可以跳进跳出的窗子...那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弟弟。好像在电话里声音突然变得活灵活现。长大后,知道了当年爸爸只是想让我清楚,我是从那来,我们是从那来。

2009年,我们集体回老家过年。那是长大后重新认识老家的开始。爷爷奶奶共六个孩子。五个在外地。难得聚齐。甚至我的兄弟姐妹,有的都有了自己的子女,而我们却是第一次见面。爸爸带我们去他们小时候钓鱼的江沿,他说,变的安静了。带我们去他们当年住得地方,土房子变成了现在最常见的小平房了,带我们去爷爷当校长的小学校,也是他们念小学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在里面上课。但在村子见到的人几乎还是会打招呼的,并一一介绍自己的孩子。这是个有趣的场景。

2010年,我独自回老家过年。那是真正的喜欢上和老人一起生活。爷爷奶奶5点就会起床,然后去早市,做早饭。白天去广场溜溜,棋牌室转转。和熟人一聊就是半天。晚上早早吃完饭,家人聊着天看着电视,说说话就睡着了。那段时间,真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不大,走在街上,总是不停的碰到熟人。无论是老邻居,买菜的,拉车的,售货的,奶奶总是拉着我对别人说,这是我大孙女,回来陪我过年的。

       2011年的夏天,暑假我回去的原因是因为爷爷病了。在陪老人的半个月时间里,听他们讲述了在那个年代,他们经历的,他们看见的一些故事。

口述正文

挨饿的原因

六零年开始的自然灾害,咱们欠苏联老大哥的钱。为什么叫苏联老大哥呢?日本败类的时候,苏联帮咱们打日本来着,所以叫苏联老大哥。这不和苏联友好嘛,那时候中国穷啊,苏联就借给咱们钱。赫鲁晓夫上台了,后来就管咱们要债。抗美援朝,咱们用苏联的飞机大炮他都算钱,赫鲁晓夫就和咱们逼债。咱们那时候施行供应制,棉花,布,供应粮,油,这都是供应的。赫鲁晓夫要债了,毛主席就说,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一定把苏联的钱给他还上。就这么的三年自然灾害嘛。

当时吃代食

代食,有布票,有粮票,棉花票……你看见过粮票没有,我给你找……这是五斤的,这是三斤的,这是一斤的……这是1970年的,这是1978年的……当时吃代食,苞米秧子,采山野菜,把它炸了,那时哪来得油啊,一人二两油,就搁点咸盐,那时也没有味素,搁点花椒面,完了吧这菜团子攒好,搁苞米面这么一轱辘,薄薄的就行,搁锅蒸,就吃这玩意儿。苞米叶子也打成面。 当时有吃不上的人家,很多都挨饿,要不说奶奶病病怏怏活这些年,咱们家你大姑怀她做月子,大队给了十斤小米,自己回家碴粥,大队去不了了。

帮助别人险遭批斗

有个胡庆发,她那三孩子饿得,在他奶奶那脊梁骨背着,饿的都不行了,里倒歪斜的,我就看着他挺可怜的,我就说,老胡大娘啊,我说这孩子咋的了?她就在那哭,我们前后院,(她)背着(孩子)那走(着)。他说孩子饿的。完了我和你太太(爷爷的妈妈)说,妈,把那小米给她筷半碗碴粥。我领得十斤小米,十斤一个月你说能不能够吃?你太太给我碴小米粥得搁点菜,搁点油,二两油。在月子她给我个人吃,她给我呛呛锅,搁点小米子,搁点菜,喝菜粥,上哪吃鸡蛋去?就那样是的,吃的就那玩意儿。我给那小孩筷去了半碗,我说回去给他碴点粥让他吃点饭吧。不把孩子饿坏了,一个小小子。可瘦可瘦了。完了老胡太太上大队把我报告了,说你看我们都没粮吃把孩子饿这样,吕伦媳妇还有粮呢?完了大队去找我了,我说这不大队给我十斤小米子嘛。我说那孩子饿的太可怜了,那孩子啥也吃不进,两岁的孩子那代食能吃进去吗?我说我给他半碗小米子,就这么给个。要不大队说我有粮就得批斗我。

树叶也是好东西

你大姑60年生的,你爸62年,那时好点了,有点米吃了。当时国情不行,科学不发达,产量低,都集体,一人一二大碗糊渡粥,一个小窝窝头,吃个半饱饿不死你就得了。你也上班,早晨吃点饭,完就上大道上,树林子,地里头捡白菜帮,萝卜缨啊回来炸吧炸吧蘸酱吃。下午三点就下班了,谁也干不动活了,讲完课了学生也是死秧倒气得,老师也是那样似的。三点就放学了。采野菜,吃树皮,榆树钱,啥都吃嘛,那榆树钱还是好玩意儿呢,还都抢着夺着吃呢。要不我咋不乐意吃蘸酱菜呢,徽菜,山白菜,河白菜,猫爪子,茗英菜,这五样菜充饥啊。这都是好的,蘸酱。那时没有粮没有豆油,上哪吃去?就搁那蘸酱。我现在一口都不吃,你看我吃吗?都吃的伤伤得了。那时候自然灾害就吃这么呗,你饿,没招啊。等到春天了,你太太就撒点小白菜,生菜了,种点毛葱,也是自己下得大酱,那时豆子也没有啊,就下那么一丁点,还没钱买咸盐。再没有酱了搁咸盐水蘸。

主席和百姓一样

那时候水利也不行,江河泛滥,要不怎么叫自然灾害呢。咱这边还行呢,关里,安徽那人都往咱们这跑。人吃人啊,饿的。给你家打捆柴火才五分钱,你说多虎?啊,你爷上班,屁股,头前都得补上,没钱,一个月才挣30块钱,这一帮人哪来的钱啊。 老毛头说,我们中国自然灾害三年,毛主席爱吃那红焖肉,他都把那红焖肉戒了,都不吃了。毛主席也勒紧裤腰带,和老百姓遭罪啊。后来过了这三年自然灾害钱还完了,全国人民产多少粮啊你们就吃多少。那时杀猪都不行啊,不让杀猪,就好像咱家养活猪吧,我要杀猪都不行, 都得交工,完了公家给你往出分,一家分多少肉,自然灾害嘛,不让吃。后来自然灾害完了,毛主席说,自然灾害三年还你钱老百姓太苦了,中国有多是肉,不能给你们,有猪头有猪尾巴,给他拉辆火车猪头猪尾巴,拉过去了显示中国有肉。毛主席就是刚强。为了还债,主席不抽雪钱烟了,不得买着抽吗?他不抽了,抽那旱烟,卷着抽,完了红焖肉也不吃了,和老百姓一样吃。那茬领导人真虎啊!这时候做个小轿车,毛主席自行车都不骑,上哪都走着走。那不说你们这茬小孩都不知道苦啊,现在这社会多好,真在蜂蜜罐里长大的。

孩子没满月,去食堂工作,为了……

我们那时候真苦。树叶都吃,榆树叶,剁吧剁吧,搁苞米面一骨碌,搁锅一蒸就吃。榆树叶榆树钱那都是好玩意儿。过年都吃不到一顿饺子,傻孩子,就那三年自然灾害。过年也吃这些,不有那小白菜吗?搁那晒着,冬天就冻着,蘸酱,蘸咸盐水。咱家还不错呢,你爷吃供应粮啊,能领五斤白面,分点肉,你爷分五斤白面,攒俩月十斤白面,还能包顿饺子,有的包不上。为啥那时那人那能吃啊,现在吃啥都不香,那阵包顿饺子香好几天,现在也不想着吃啊。那阵没有面没有肉没有油,搁啥包?你太爷心眼好,我生你大姑满月的时候就上食堂做饭去了,老杨你二姑奶他老公公,在那食堂当管理员,他找我去做饭去我挺来气的,你说刚满月就让我上班,让我做饭。我就和他耍,他说你傻啊,那阵才十九,可不真傻呗,有孩子吃奶,吃不饱能有奶吗?就让我上那上班去。于广春和你太爷挺好的,他说于广春做饭能让你累着吗?你给他烧烧火啥的。人家工作组给烙的白面饼啊,也兴擀面条,这阵都不吃剩面条,狂的。那时剩的面条,黑天招呼我,小丫啊,你回家喂孩子去吧。我说:“啊”。喂孩子再回来啊。我说:“啊”。剩那面条和饼,那阵没塑料袋,就龙布,包吧包吧。咱和大队前后院,拿回去吧,“完了快回来”,他说。因为啥让我回来呢,黑了把盆送回来,白天拿盆回来人家不知道你往家拿东西嘛。大伙八十个眼睛瞅你。看谁家烟筒冒烟都不行,上你家查来,看你家干啥呢。别说人啊,那小鸡饿的都打蔫。寻思那几年啊,就别说那些事了。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