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2】
口述人:舒清亮(男,1941年出生,湖南省溆浦县双井镇双井村五组村民)
采访人:舒侨(男,1989年出生,天津美术学院数字媒体系大四学生)
采访时间:2011年8月11日)
采访地点:双井村舒清亮家中
舒清亮太太(比爷爷还大的辈分都叫太太)算是我们村子老人当中一个比较有学问的一位。他家在我们院子边上,还是寒假的时候我就找过他。
说是找他,其实是那天刚好碰到,我就叫住他。当时是在村里的一个主路口,离我奶奶家很近,旁边靠着通往村子的和平坝。当时我正从奶奶的地里回来,刚好碰到他。他正提着一个东西,穿着深色的衣服,在路口站了站准备回家。我就把他叫住了,他回头一看,一脸不确定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脸上挂着笑容问我:你是军军(我哥)还是侨侨啊?我说我是侨侨,然后他敞怀大笑道:都这么大了,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看着清亮太太脸上挂上了皱纹,靠得太近看又感觉有点不太认识。想起小时候说到他,都感觉特别的年轻。但是现在也老了。我跟清亮太太拉了一些家常然后就说到正事上,主要是拍摄过苦日子(挨饿时期)、土改和文化大革命的事,还有其他村子里的事。我也向他说明了这个事的重要性,他很支持我,表示接受我的采访。这次暑假我就把他作为一个重点的采访对象。
苦日子是怎么过去来的呢?
过苦日子(挨饿时期)的目的呢,我估计呢,怎么过起来的呢。就是五八年搞大跃进的时候啊,就是吹牛皮。讲粮食一亩田可以打一吨谷啊,但是实际就是打得几百斤谷,是嘛。两季啊,还搞双季稻。大家只讲完成任务,做事呢……就是讲反正在一起感到蛮高兴的,一日到晚行(搞)起回来反正是有饭吃。有时饭都送到田里来吃,点时(中午)搞什么饭呢,搞糯米饭啦。那个时候农耕五八啊,搞糯米饭呢。大家饭都不想吃,揉成坨坨打架。你讲铜锈成那个样子,根本就不知道粮食是从哪里来的。
大家只讲玩不做事呢。哈儿(一会儿去)这里搞什么去了,哈儿(一会儿去)那头搞什么去了。搞政治活动去了,搞什么额外的活动。你说那生产搞得好吗?在五八年下半年的时候到五九年,晚稻啊基本上没划(割)回来,就在那田里烂。
那时是刚刚过苦日子(挨饿时期)的时候 我们在学校都是吃都是吃。吃这个食堂饭呢,是嘛?都是发票,是嘛?关于苦日子(挨饿时期)的问题呢,当时我也不知怎么搞的。那时苦日子(挨饿时期)的时候我正正实实还没参加到农业战线上来。有时回来的时候呢,在听到他们一些人反映呢,就是讲,天天只讲吃饭,吃合拢饭啊,大食堂。是嘛?什么炊事员啦,什么食堂会计啦,生产队长啦,都是比较齐全的。好像就是讲社会主义到了。是嘛?吃食堂饭,但是大家感觉……就是讲,搞生产蛮有劲活,但不晓得饭是怎么来的。就是讲,说明一个农民那个水平啦,对社会的看法啊,确实是太……水平太低了。是嘛。还有很多的干部调到食堂来,带着到大家去叼野菜,真正的是在过苦日子(挨饿时期)。
农民没有自主
刚开始的好景不长,过不了好长时间马上转为过苦日子。吃四两,吃六两,一餐只有八两,一日只有八两米啊,只吃两餐。一日只有四两,吃到三两米的,就开始过苦日子呢 是嘛。就这个过苦日子的目的呢还不说是自然灾害,而是人就是讲思想意识没达到是嘛。又没天干,又没水打(涝),是嘛,只是讲做双季稻,做这个。在这个时间上的问题,技术没达到,这是一点。就是讲早稻种的早,是嘛。这个几月份种,由他们讲,生产呢就是讲农民不能自立了,最后评价就是生产队只有三个人会做秧春,公社书记,大队支部书记,生产队长,只有他们三个人会做秧春,他说怎么搞你就要怎么搞 农民就没有自主了,是嘛,本来就是讲下秧谷,太早了是嘛。
我那个时候在岩远,是教书的时候。那晚上啊秧谷做的早,一下子寒风来了。队长把大家喊起来,拿堵天(晒谷子用的毯子)到那田梡(田间小路)上盾(撑)起。盾起树,打起三岔(三个棍子绑在一起)挡风,你说这是做蠢事吗?这个是天气的变化,他那个挡的了吗?挡不到的,是嘛。说明有很多东西……好像,做这些事就好像是感到蛮幼稚的,但是作为我们来讲就不好讲呢。那个一切服从啊,你只要反对的话就把你搞去,斗争啊!他说你对双季稻有这个影响。好多大队都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
过苦日子,农耕五八捡禾线
食堂搞生产队以后,生产队的田又不出谷,最后做的全是农耕五八。农耕五八就是谷啊,划不脱、拔不动的,要用柴油机啊打两下。打得几颗,要用手去扭,一天扭得四五升谷。把手指甲都扭,扭了个大坑坑。这么高的禾(比现在的禾矮三分之一多),没得谷。
我记得过苦日子的时候,我回来的时候,三姐弟,就剩我一个人了(两个姐姐嫁出去了)。我母亲也六十多岁了。日日全搞到田里去扭谷子,拿起回来呢,我自己有个对梡,用那个打出来,打出来自己搞个钵子拿食堂去。
自己屋里又不准烧火,锅子全部没有。有(锅)你就是搞资本主义搞自由,咯他不准烧火,不准烧你就搞点米拿去(食堂)搞啊,蒸一钵饭。我盛起吃点,想吃那就要捡禾线(一成串谷子)呢,捡来的算自己的。
吃野菜
食堂是那个时候没有吃的呢,大家都在那里熬呢,就是苦大家呢。货子社,搞了个货子社。在那里,到那队里,带着队里的妇女叼野菜。五嘎菜啊、鸡泡菜啊,这个红花草籽丁丁(嫩芽尖) 。林麦子不用讲喽,那个时候还是粮食啦。红花草子啊,它那个丁丁(嫩芽尖)弄起(炒起来)蛮好吃的,那弄起又没有油,加点盐大家吃起来蛮(有)味的。
食堂下放
那个时候集体推荒,集体推。不是过苦日子我哪可能得胃病呢!搞那么一点点吃呢,人都退(瘦)成卵了。食堂下放就是讲,把那田,给你们一个人分一坨田,你自己种黄豆子,自己推荒。妈个逼两家排(地名)上的田做出黄豆子,收的两斤黄豆子,(做)麦一汤(一种食物)就解决了嘛。食堂苦生活,妈个逼我自己有田做了,我做的黄豆归自己,晚稻还是归集体啊。
吃饭要票
低庄公社就是讲,食堂里面都有饭吃。吃饭就是小食堂呢,吃饭要票。那时候有通用票,有花桥人民公社食堂的饭票,有低庄人民公社食堂的饭票。你打比方去低庄担煤炭啊,就把(给)你发点低庄的那个的饭票。你到害丛湾去,把煤炭担落(下)来了,不论到哪个食堂都可以吃饭,反正都可以去吃饭呢,你这个还不晓得的,是嘛?
菜花十七队有个好队长
关于过苦日子(挨饿时期)的问题,不是自然灾害,而是物质基础和思想境界。是嘛,没达到一定的时候,有些人见解能力太差了。过去来讲饭是怎么来的啊,古代写那句诗是粒粒皆辛苦,大家自己做的秧春,得多得少还不晓得啊,还当队长啊,是嘛。人家稍微有点生产知识的,你像菜花的十七队,人家那那队长恰通(有能力)。你们讲你们的,我均匀密植要搞,但我要按我自己的做法搞。人家那谷就吃不完,是嘛。别人还有谷可以借出来,你其他的地方就过苦日子。菜花的十七队,人家那里的田堟,(比)别人双季稻做的好 。
舒培大吃死猪娘肉
那个时候的食堂呢,生产队硬是没有粮食,没做出来,大家都自顾着吃。调过来讲,大家没得吃就没有劲做(事)。顾(就)这样你越没有吃,所以就是讲有好多人是快要饿死的呢。这个舒培大啊,那个……那个毛东升的外甥佬。他的饭量大、人又大。那个时候把他放到食堂里面,他胃口蛮大的,没得吃。一个猪娘死瓜了(一头母猪死了),那个猪娘肉(母猪肉),那样子我都看着要恶。他把那个猪娘肉潦(煮)一下,放到那里切起。他就边切边吃啦。好,吃了以后,犯病了,就在那儿流血。流血……好,就死了。我那时候就是讲抬丧,(把)他是第一个抬的。把他家大门门板那里钉上梒子,埋到那下面的。我们搞食堂呢,这样的人全是饿死的。
过苦日子,糖厂救了我的命
我在那糖厂把那(甘蔗)渣渣拿回来,自己回来炒起打出粉。那粉呢,和到饭里那还吃得,甜甜的。甘蔗搞到里面毛毛的,不打(爽)口,那锅渣渣吃起,咽都咽不下去。
糖厂在白田一队那食堂,放到我们那抽水机站呢。我屋里过苦日子的时候,糖厂给我救了一条性命。把那糖搞起,快要发烫了,舀起,舀点牛筋糖倒到那冷糖水里头,搞起吃呢。我们算是工人呢,还和低庄合到一起,老公社。把全部甘蔗放到糖厂来,那里还有个戏台,我们当时在那个戏台上,从甘蔗(踩)上去。把(甘蔗)两头弄掉,拿着中间那节坐到(戏台的)床上吃。床上吃甘蔗吃饱起,吃糖分呢。我呢,六一年过去一直到六二年基本归正了,开始大家做事了,到六三年下半年我就搞,我就搞抽水机去了。
村子里1959到1961年的生的孩子很少
苦日子那个时候我在岩远,六一年又在屋里。我当时身体不好,胃痛,我接着我老婆子(老婆)去修铁路去了。去修铁路又保得了一条性命,修铁路饭给的多一点。我五八年结婚到六二年才有小孩。四年,我大女儿就是和你爸爸是一样大的,六二年的。像五九年、六零年、六一年这几年生的孩子很少,那个时候就只有幺妹子。幺妹子就是那个清文的姐姐,清高啊。高菠萝家,只有他高菠萝家有生孩子。是嘛,他家呢他妈妈能做,要么又去做生意去了。偷偷去的呢,偷偷去跑一次,回来就给她开回斗争会呢。搞(批斗)完了她又去搞(做生意)。所以她家生活还可以。搞得好以后就还生的个把孩子出来啦。
五九年、六零年、六一年(生小孩的)都是屋里还搞得的。这个我没有办法,要翻那个……翻那个我原先搞来的人口普查才知道。基本上六零年的很少,我们这里没有几个。幺妹子,带着他幺妹子啊,怎么出来的啊!那个时候小孩是真的蛮可伶的,饿得都变猫儿叫了。妈个逼你大人全省着给小孩吃喽,大人要饿死,是嘛!那真是,唉!吃完了以后蒸钵上还要先这样嗖(舔)一下,那蒸钵上的粅粅。扒不到的喽就这样用手扭一下,嗖(舔)一下。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