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8】
口述人:邹增堂(男,1936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者)
采访时间:2010年8月14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邹增堂家中
增堂爷爷是我家的邻居,小时候来过他家玩过,但一般我都是跟着我奶奶一起去。我去采访他的时候,他家关着大门,我敲了好几声他才出来开门,我以为他不在家,正想离开的时候他开了大门,从院子传来他的声音,我说是小平,打开门看着他一脸诧异的表情,他看着我拿着摄像机,就问我来做什么。我告诉他问问他以前挨饿的事。他说问那些做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就想问问你们这些老人是怎么经历的。接着他就带着我走进他屋。
好久没来他家,屋里的摆设好像和以前一样。这一天他自己在家,正好老伴出门。为了找采访的位置,我在屋里折腾了半天。增堂爷爷开始讲述的时候好像有些紧张,说话的时候总是停顿一下再接着说。他说村里一个半月死了四十多个人,真无法想象当时挨饿的严重性,相当于一天死一个还多。
我叫邹增堂,今年七十五。咱说六零年吧,饿死老么多人,全堂家和小姚家饿死好几口子,当时一天抬两个或三个,饿得男劳力不能刨(挖)窝子,人都是去窝子那入殓(就是把死的人放进棺材)的,全堂他二叔家差着一顿饭,吃上那一顿饭就饿不死。那时候不是吃食堂嘛,他要是吃上那一顿饭就死不了,谁?礼叔、二叔、柱奶奶、柱爷爷,他们都是饿死的。这里小姚家,小姚他二伯、三伯,还有连柱叔,这三个人,都是饿死的。说是正吃食堂,早开一天,早吃上一天,就死不了人,死人的时候,抬嘛,管材就是套上牛用砣子(木头做的木板)拉,拉到窝子里,然后管材顺到窝子里,在窝子里入殓,就埋了。还有长恩家小二,小二还有一个哥,叫大小(长恩奶奶的大儿子),现在活着的时候,年纪也不小了,是比小二年纪大点,那时候饿得这样搭拉着脖子。那个老希文奶奶你知道不,在她家门前边,大小就是饿得和死尸一样,就这样饿死的。再就个,在小桑(乡)挖那个沟,那个时候红义当干部,长恩寻思拖个话落轻快(想和当官说说,能干点轻快的活),那时候都饿得动弹不动,亚头哥(长恩他爹)死的时候,长恩哭都哭不出来,邹华林去送灵帆(死的人),把他抱出去的。哎哟,以前那时候死了多少,那个数月(一个半月)死了四十多个,小姚家三个,西林是以后死的,还有他二娘,连珠也是以后死的,那时候就是死的爷们多,娘们很少很少的,就是这么些事啊。
到以后就好了,一步一步的,不碍事了,六零年、六一年、六二年就好了,那时候分地瓜。俺和你大爷爷那时候,他当干部,村里分地瓜,就是六零年的二月、三月、四月最厉害,就是一天抬两个,还有三个的时候。我呢,挨饿的时候,也饿的不行。红恩他爹从树上采下榆叶,搁在嘴里吃。传华哥、红义哥和俺二叔,在南边那个地里,吃那个白蒿(野菜),蒿子(野菜)叶子楞(很)高争(很)绿,在食堂里蒸出来,争(很)绿,当时老么好看,虽然争(很)绿、稀烂,吃了以后,到过晌午肿得那个脸这么大,一会就肿起来了,那个菜有毒。咱村里没有不死的,你家里人们没有死的。
哎呀,那时候吃啥可了不得了,每天晚上干活弄到半夜,干活的人能喝上水,不干活的人就喝不上,干活偷懒的话就喝不上那个水。人们只吃那个菜,地瓜叶还是俺干活的吃,就是在家里拔的,再扒拉(做)好了,带到干活那,等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吃那顿饭,吃那个菜蛋蛋子,也有苦的,那里面还有羊粪蛋蛋子,吃那种个人攥得(做的)菜饼子,老大一个个,掰不开,掰都没有劲,就吃这样的菜蛋蛋子。栓令他娘、芙蓉,还有这边的老奶奶,都在食堂里烧火,他们好歹有点东西吃。那时西增当司务长,饿得那个金令家,到处去偷吃的,她去金贺家偷鸡蛋,偷这个那个的,那时候鸡蛋也不多。
五八年大刮五风,大炼钢铁,都往外边弄锅,以后还这样,拿不上锅的不让吃饭,在大么王家(一个村)大炼钢铁,砸了很多锅。到秋后时,就不碍事了,反正还是不好受。好嘛那个棒子,就像炒得那个棒子花似的,一撵就烂,分一个人二十斤,那时候还不舍得吃,放着当粮食。在食堂打得那个粘粥,打来对上水,吃不下去,也喝不下去,吃啥呢,吃萝卜瓜子,吃盐仁,以前有那种瓜子(萝卜条),潮呼呼的,吃那个。
挨饿的时候还刨窖窝,砸死过人。那时候饿得轻了,丙莱他二哥,在申家村刨窖窝,下去四个人,就是上来一个孩子,说解手(上厕所)上来的,之后瘫了也不解手了,就这么砸死的,都是在申家刨窖窝。
那时秋后吃地瓜时,咱这说的挺简单,经历的事就是这些事,咋好起来的呢,到以后收入也高了,那时候人都实在,咱村里有仓库,没有一个说去偷的。运来他爹偷了一个小猪,那时正好是春天出了地瓜秧子,他扒了地瓜秧子模子(地瓜秧子种子),为了那点事,罚了他牢役,要是现在的话,他就罚不上。饿得人们过年的时候,人们细得(不舍得吃)都把肉放坏,肉馅子就生吃啊,就一口口挖着吃。你莎爷爷,在食堂里劈火头,看见别人搅(搅拌)面糊,他就一口口舀着喝,要是现在的话,砸死人也不喝。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