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6】
口述人:周杨娇(女,1933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罗家屋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7月17日
采访地点:长兴村罗家屋,周杨娇家中
杨娇奶奶今年八十。她是我二姑的婆婆,又加上隔的近,所以平时也走动得多。我知道她生了四男六女十个孩子,此外还从记事起就知道她耳背得厉害。也正是因为有如此,所以经常看到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让她坐在镜头前,并在她耳边大声的喊:“跟我说下六零年的事情。”令我意外的是,在此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我的话再也插不进去。她声音大,语速快,尽管大多说的都是和三年饥荒无关的记忆。要知道,平时她总是沉默寡言,不见她说几句话。现在十个儿女都不在身边,老伴也过世。一个人守着几个儿子的好几幢房子。
采访后她告诉我,一年到头她几乎不用电。没有电视机,没有手机电话,灯都很少开,晚上就靠手电筒照明。因为听力有问题,串门也少。大多时候,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把蒲扇,望着对面的山,看着天色做饭,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平时的表现和坐在镜头前判若两人,这不得不让我觉得,我的这位奶奶,她除了记忆之外,还剩下些什么?
六零年是这样冇吃,吃草,吃这些(东西)。咋个(什么)草我哈(都)吃了,吃树皮,哪样没吃?树皮是山上刮的,做饺(团子)吃。(那时候)搞集体,(食堂)蒸给这些人吃。先喊咋个(什么)树皮?直接碾烂……捋这么大一个,一个人几个……分给这些人吃。抢着吃,这些人哈(都)抢着吃,好吃,有香味,不晓得喊咋个(什么)树皮。
我只要肚子饱,我随咋个(随便什么)吃,草是样样吃到了。蕨笋,蕨根草,我吃了;这些碟子草我也吃了;这些稗子草,剁烂……捋饺,这么大一个,我也吃了;现在的这些黄花草,开黄花的这种草,长的跟艾菜一样,吃了无数餐;竹管菜,水管菜,倭仙草,炒老大一碗,就跟吃茅草一样的吃;野芹菜,摘老大一把,切烂切烂,下点盐放里(面)煮着吃。只有盐,又冇油,就这么吃。我哪样草没吃?没哪个吃了我这么多。只要肚子饱,不管它好吃不好吃,我只要肚子饱。
我如今也是这样,我只要肚子饱,我不认它好吃,只要肚子饱。现在这些人说:这也(能)吃?这也(能)要?我说,你们这些人又忘记了,不记得了呐,吃了苦不晓得。我说,我还是忆得以前的苦。我现在用钱,吃,也是依得(照着)以前一样。我冇多吃,冇乱用,冇咋个。我还是一样。
一天只有几两米,我夜里吃一两米粥,下点盐;早上一两米,下点盐;晌(中)午蒸三两米。我还要省出二两(米)给毛号(大儿子)和二仔(二儿子)吃。
别个(人)看我家孩子多,可怜。有两个(人)在那晒谷,塘边屋(地名)一个,落江(地名)一个,她们撮一撮箕谷给我,说:“嫂嫂,你们可怜造孽,带这么多(孩子),给点谷给你磨饺吃。”我拿这一撮箕谷去磨,没筛,(本来)要用米筛(子)筛(出谷皮),我们没筛。吃了这些孩子哈(都)屙屎不出,我的几个女儿哈(都)吃了屙屎不出,都这么挖,把屎给挖出来。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