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5】
口述人:俞茂立(男,1929年出生,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六组村民)
采访人:罗兵(男,198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7月22日
采访地点:长兴村,俞茂立家中
采访前,我脑中对俞茂立没有一丝印象。俞茂立的家离我读的小学不远,以前天天在学校和家里之间游走,但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老人。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高,加上瘦,显得尤其高,因此他在村子里有个外号叫“茂立长子”。这个老人是任定祺带我去找的第一个老人,也是我从罗家屋走到村子的第一步。任定祺为什么第一个带我去找他,我想有几个原因:一是俞茂立是任定祺在村子里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几个老人之一;另外俞茂立平时爱看报写字,在村子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再就是俞茂立以前是公社的干部,知道不少“内幕”。
当俞茂立坐在我的镜头前开始讲述他亲历的、看到听到的是故事时,能够感觉到他浑厚的嗓音和独特的说话节奏。他在我采访他的前不久做了喉癌手术,发音变得异常困难,吐词的速度慢了很多,大多时候,一句话要分三、四次才能说完。语速慢了,但声音的力度没有降低。
令我诧异的是他小女儿的态度。进屋后看到我对他父亲的采访,不可理喻的阻止我们俩的谈话,跟我说她父亲说的话会得罪人,会让她们做儿女的在村子里没法做人……我对俞茂立的第一次采访也就此打断。为此,冬天的时候,我第二次走到这个老人身边,小女儿已经外出打工,而这个时候的俞茂立,稍微天冷就不能下床,躺在床上和我讲述往事,同时也对夏天时女儿的行为发表观点,说那是女儿的觉悟问题,思想问题。冬天相比夏天,他说话更加困难并伴有咳嗽,但声音依旧铿锵有力。
而就在我整理他的这篇口述的前几天,得知在我冬天拜访他后不久,他驾鹤西去。我手中的影像成了他最后的影像,也是他作为大跃进、三年饥荒、文化大革命等事件的见证者和做见证者的唯一证据。
五八年我有一次,在乡里跟着党委书记,去检查炼钢铁。接连走三天,白天晚上冇睡。从高陇(镇)走到仓下(村),仓下(村)复转又走高陇(镇),走各个村,又走秩堂(乡)。检查这个……炼钢铁,看出的铁好不好。真的蛮苦,搞得极疲劳,冇日冇夜的轮班。(要)到江西,潞水这些地方去担铁管。几十里路,早上带点饭去,担到天黑七八点钟回来。又(只)是粪箕担,冇车子,只靠肩头担。哪里炼到了什么铁?炼到的铁根本不是铁,是一坨石头一样的出来,到铁炉里撬出来,蛮大,有的时候有百多斤。劳民伤财,那时候。
这些大队干部就天天喊口号,要这些攒劲(加油)搞。明天要出几多几多铁。报一些假数字,搞到……叫做一压二许愿,上面压,下面许愿,第三,报假的。要是今天搞得不好,铁炉里没出铁。明天呢,好,不要说,又来开批判会,(说这些人)思想右倾,干劲不足,对大炼钢铁不满。戴起帽子到脑上批评,你有什么办法?冇办法。弄得这些人哭得几天,有好多冤枉哭,今天批评,明天批判。汇假报告就很欢喜,老实人吃亏。
像五八年,基层经常吹牛皮,一亩田打几多几多……吃不完粮食,国家攒劲盖仓库,集体盖仓库,结果搞到冇饭吃。搞到这些人妻离子散。
五八年上半年好点,到了下半年八月以后生活逐步往下降,那时候吃的是公共食堂。那时候主要是炼钢铁,担铁管,烧木炭。田里冇哪个管,一部分晚稻当收不去收,谷就烂在田里喂鸭吃;这些(红)薯也一样,本来有薯挖,薯藤被牛吃了,薯被牛踩了,冇哪个去搞,(这样)食堂粮食就少了。
到五九年,又更加……粮食减少。先年的粮食收入减少,第二年这些人就更加就冇精神做事,更加苦。一点饭先一天蒸熟,第二天又蒸,吃剩饭,蒸出来的饭就颇(满)满一钵,就好看。实际上冇营养价值,吃了对身体……越吃越困难(对身体越不好)。我在公社工作,这些比较了解。
小孩被大人带到田里挖薯吃,如果被抓到了,食堂里还扣饭,说是偷集体的东西吃,思想不健康。有时候还要批斗,坐在台上,问你为什么要偷谷,偷薯?你什么思想?干部抓这个犯事的人来斗,这些群众就看,其实就是杀鸡给猴子看。实际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有什么斗争?根本不合理,斗争是…… 干部说为了保护,维护集体利益。人家冇吃,不得不要去搞点吃,你到田里去拣谷穗也说你是思想不好。田里谷穗拣回来,人家搞着点吃。说是集体的,要归公。
这里大部分走到江西井冈山,找副业,赚吃去了,井冈山那时候搞建设。他们一般都是偷偷摸摸去,说好三四个人,夜里走,白天能走?等这些人睡着了动身,走夜的,过了文竹(镇)就不怕了,很少有人去追。(一旦)抓回来又要斗争,又冇得你去。(比方说)高陇(镇)汽车站,冇公社介绍信不能坐车走这些地方。搞的这么严,相当严,那时候。
冇吃的时候还到山上刮这个……叫做橡皮胶,橡皮树,这个皮刮回来,做饺(团子)吃,他会烹起蛮大一个。这个饺他有糯米性质,这是一种;第二种呢,挖蕨,挖蕨根做饺吃,挖蕨根做饺吃的人多。挖回来拌在糠里面去搞起吃;还有挖芭蕉树根,拌在糠里面做饺吃,最苦那时候,五九六零这两年,真正苦酸了的苦。全部吃了一点点饭,冇吃,夜里睡在床上吃点水睡。再一个,要考虑明天怎么个吃法,你要想好去做什么,挖蕨或者挖芭蕉树根。搞这些,去山上找。找回来,到了羊粒饭(野果)出世(成熟)的时候,去摘羊粒饭回来拌在糠里面捏饺吃,到山上摘粒粒仔(野果)回来,泡掉苦水,放两粒米去煮着,煮粥吃。
有些(人)冇吃,(就)吃糠饺,糠和米一起磨,(做出来的)叫糠饺,吃了解大便都解不出。有些生生的憋死。这里八队傲厂里(地名),(有个人名字)叫禾妹,人家吃得屙屎不出,走到榨油厂,去讨一碗茶油吃,吃了才通大便。
生活条件困难冇吃,搞的人精神很疲劳,心里也很烦躁。我有一次,就是从公社回家里看一下,大约七点钟的样子。走到家里生产队,那时候村民小组叫生产队。他们(在屋里面)嘣嘣嘣,我不晓得做什么,我就推开门去看一下。他们偷了集体的糯谷,捏糍粑吃,看见我回来,就说“吃糍粑吃糍粑”。这些情况很自然,不能怪群众,只怪得执行政策方面不好,公社大队执行政策,对群众不……卡的太过分了。你这个……一餐最好的劳力三两米,小孩一两、五钱。女人(一餐)二两五钱(米),你怎么去过得了日子?最高劳力(一天)九两米。加上又冇油吃,集体搞的一点油全部要上缴,所以对这个问题群众不太满意。这个阶段到六零年(整风)整实(整风整实运动),更加了,搞得这些人……
有些(人)冇吃还小事,还要去罚苦工。特别是五八年搞水利建设,修塘坝更加厉害。我在仁源(村),在塘坝上做工程指挥,跟个党委在那。晚上搞到十二点钟,有些女人带小孩。他妈了个逼,不让人家回去,说时间没到,哭啊,哭的要死。麻原(乡)和古城(村),有几个女人跟我说,半夜回去,小孩冇奶吃,然后得病,又冇钱症(病),结果呢,两天就死了三四个孩子,完全是生生的饿死。然后我要这个党委开会,我提出办法,到时候要给人家回去,家里有小孩,不要搞得饿坏小孩。
最严重的时候这里也饿死人,饿死了两个,冇吃。一个老陈,八队的。饿的人家皮包骨,水肿病死;长兴(长兴村11组)一个。(共)两个。冇吃,相当厉害。搞长了全部得水肿病,一个冇盐油吃,第二吃糠饺(糠捏的团子)破坏人体钙,铁去了。他不得水肿病?这个两年苦酸了苦。
(有一个人)冇吃(就)偷粮食,抓住了怕斗争,自己吊死。就古城(村)有一个,城背(地名,古城村的一个组)老头,跟着冇年纪的人去谷仓偷谷,偷着(但)冇吃着。发现了,对崽(儿子)不住,自己吊颈吊死了。
生产队干部,大队干部,我是不满意(他们),群众冇吃,他们还偷偷摸摸,集体养了鸭,捉鸭来吃。隔几天开会,又搞饭吃,冇一点群众观念。
在六零年,六一年吧,过春节的时候,群众冇饭吃,大队、公社还发粮票,到供销社买副食品,买元宵,他们有吃。这种不合理的事,都是我亲眼所见的事我还不晓得?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