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0】
口述人:邱家发(男,1940年出生,湖北省随州市殷店镇钓鱼台村村民)
采访人:章梦奇(女,1987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8月12日
采访地点:钓鱼台村,邱家发家中
邱家发是我采访的第一家老人,那天我一同采访了他和她的老伴。我记得这位老人喜欢拿以前和现在作比较,他说现在的生活好,自己吃自己的,能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去的时候他跟我说之前有个卖油的找到他们家,拍了广告。我告诉他我这个采访和拍广告不同,我是来采访他们“三年饥饿”的历史故事的,他听了点点头,好像明白了我说的话。
我记得邱家发老人说话的时候中气很足,声音是从胸腔发出来的,很像是接受采访的样子。他反复说:那时候的事难得说。我理解这个话的意思是:那时候的事说不清,语言根本表达不了那种苦。后来他说了一句:真实的历史不容易掌握。
我今年啊,就是69了。也就是说在58、59年的时候我是学生,中学的学生。我在农村,可以说这个农村的情况啊,基本上我能掌握,基本上晓得。我特别说一个例子。我们在学校,中学的学生呐,老师一天是六两米,我们是一天二两米。我的班主任为了我们学生能吃饱就弄到(把自己粮食拿出来),跟着学生一路(一起)吃,组织我们学生去山里打橡籽,做橡籽馍馍吃,那简直啃都啃不动。那榔树皮我们就磨成面(粉),做成馍馍吃,就啃那个榔树馍馍,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吃过。还有那个桐树皮,那种青桐树皮。还有一些乱七八糟各种草,只是嚼着嘴里麻麻的、苦苦的,还有那黄荆叶、叫种花、槐树花我们都吃过。那时候老百姓都造孽得很。
我们在那个头渠(前面的水渠)修水库,全生产队都在那修水库。吃的食堂就是挑水中的渣草(水草),那里面都是粪便呐。那要是(碰上)王八官(坏官),搅了粪的粪棍子洗都不洗,用来捞渣草,每天挑一挑子(挑一担)渣草到我们食堂去煮。我们一天一个人啊只有二两米,就兑着渣草煮。就这样修水库的时候每天三顿都这么吃。那时候机械化都没得,修水库我们都搞(用)挑的,全部搞(用)挑。
我的爸爸就是在59年饿死的。我的爸爸当时被弄到卫生院去,叫“生活调养”。哪里是什么调养,卫生院就弄那么点稀饭。搞得没得门(没办法)了,我们全家人把自己的粮食省下,来服侍我的老人家,(给他)煮稀饭。就那样都没救住,时间长了,饿狠了。
我们三队的马大顺的老人家也是那时候死了的。那时候有一个姓孙的孙书记,在我们这儿的调工组,是镇上政府派来的,还有我们大队书记,他们晚上为了吃喝,就找来马大顺的老人家煮饭、炒菜,弄到(给)他们吃。(他们)吃了的,掉(剩)下的一点饭菜渣子,怕别人晓得了,就让马大顺的老人家吃了。他造孽啊,他简直喜得没门,吃得他……人家一般是饿死的,他是涨死了。肚子太吃大了,第二天早晨死了。到那个程度。
按说还是收得有粮食,为什么那么造孽哩?有个么事哩?由两头(种)原因组成的。一个原因是“浮夸风”,基层干部为了保官,为了提升,报产的时候总是往高了加,总是说我们这里增产几多,卖几多。除了那个时候有(交)皇粮,国家有这个任务,除了交任务(粮)之外还有议价粮,卖义粮。一般皇粮是少不了的,不管怎么样,要把高头的任务完成了。下面的干部就一下把义粮全弄到自家去,喝酒吃肉吃饭,上头就来检查也检查不出。
就是那些生产队的干部和家属,他们瞒产私分,他们都吃得饱,晚上就在家屋里煮饭吃。我们社员就喝稀米汤,吃那个渣草啊。
我们队上收的花生,堆在库里。你收上来了,干部一称,奖你工分,10斤一分或者是5斤一分。收了全堆在那儿,黑了照了(天黑了),(干部)就喊:好,你们都回去。他们就一袋子一袋子地背,往他个人家屋里背,就没得我们社员看的份。就到那个程度。那像我们加工米的时候,简直那个(抠门)得狠,煮个稀饭啊就是大发慈悲了。那时候挣工分,分油都是干部们享受,社员们没得一点关系,什么都搞不成。有势有钱就有饭吃,没得势又没得钱就没饭吃,活倒是有(够)你做的。我们都是干些苦活,像那有亲戚户的就有照顾,做些轻松的。冬天我们犁百亩田,我们八个人啊,一年四季抓着那个牛尾巴犁。他们搞么事哩?打杂活、瞧口食(看粮库),就是那样。
那个时候啊,社员都该(欠)款。(如果)不是一家10个人有9个是劳力的话,你就没得现金,哪跟现在比哦。那时候如果你家里搞副业,那就是小资本主义,就不准你搞。
那个时候不是社员老实,完全是上头的小政策把人压得太紧了。像我们这样吃了苦、受了罪,我们心里都晓得,你反映根本反映不上去。要是往高头报告了,惹急了,那你在下面可是吃不了有兜的(吃不了兜着走)。他说你思想不好,扣你帽子,就管到那么个程度。并不是(像)人家认为的,我们那时候的人老实,现在遇到什么不公平的事人家就上告,那个时候你根本就惹急不了。像现在我们上头的一个水库,被镇上几家私人承包后水土流失,把我们的柴山全毁了,我们一急就把他们告发了。这在那时候,你敢告?根本就不敢,一告就遭到打击报复。那时候他们安排你的工,生活各方面都把你卡着,么事都是他们有权利。那时候全是吃工分,随便把你的扣了,没收你的房子,搞急了把你关起来,你根本就没得门。
那时候的大队干部,不管到哪儿去,根本就看不到真正的贫下中农生活怎么样。他一去,队长们就把他迎到自己屋里,打牌啊,喝酒啊,根本就见不到群众的面。你说你下来搞私访,私访不成,还不到底下就把你拦住了。想请个记者来给你曝个光,根本就不可能的事,人家就不来。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