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9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9】

口述人:李浩(男,1929年出,云南省凤庆县白云村花木林寨子村民)

采访人:李新民(女,1988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1年2月21日

采访地点:花木林寨子,李浩家中


采访笔记:

李浩是我的曾祖辈老人,我喊他阿祖。阿祖有个外号“勾鼻子李浩”,我经常听见别人在背后这么叫他“勾鼻子李浩”。我记得小时候,在村子里经常看见阿祖赶着三个毛驴,有时赶着毛驴帮人家驮东西,有时赶着毛驴去山上砍柴。阿祖赶着毛驴常常从我家房子旁边经过,每次我听见阿祖赶毛驴的声音,都会从我家墙缝看出去,一直到看不见为止。我从来没有去过他们家里,他会来我家里,但我不敢和他说话,因为从小就听别人经常说,李浩家有鬼,如果和他们家的人说话,就会生病,也千万不能碰到他们家的任何东西,如果碰到了,回去肯定会生病,生病就会死掉。所以他家里人来我家的时候,我就赶紧躲起来,等他们走了才敢出来。我上学的时候,都要从他家门前过,也从来没有去进去过。

现在我长大了,在路上碰到阿祖,也会喊他阿祖,和他说话什么的,但还是不敢去他家里。2010年春节的时候,是我出生23年以后第一次去他家里,我是去采访他。我采访完回家后,感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发烧,怕冷,肚子又疼,那个时候我在想,我会不会死掉。但第二天就好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活得好好的嘛。

口述正文

干部虚报产量

我不有念过书,我从来不有念过书,我文化啊不有,是我有文化,我又不会这样了,我阿妈又死得早,我三岁就阿妈死以后么,我属蛇,哪天生的都不会记得啰,因为我爹也不说,我就认不得。吃伙食团时,老天啊,干部好面子呀,不是群众犯错误。他们咋个好面子呢?平田那点田,谷子是只打得一万二千斤,他报给二万四千斤啊,报到二万四,就是“虚报浮夸”。朝后(以后)么,不够吃了,要去批粮。郭勇芳当支书么,就亲自来这里开会,你阿祖就说,平田的谷子只收一万二千斤,叫我们报二万四。朝后郭勇芳就批给粮了,要是不批,寨子里的人就差不多死一半咯了。人家上级政策是好的,就是农村作怪咯,咋作怪呢,就是搞扣粮。

干部吃饱饭,群众吃不饱

我们这白云村,分起伙食团,就在老外生家成立伙食团。饱只是干部饱,群众是不饱。那些犁田的人 ,是一个人要吃一斤米,一顿要吃一斤米,其他人呢, 哎,哪管你。伙食团整给你什么就吃什么,吃又吃不好,就这样呀。干部来了,不消说话 只消比给煮饭人,两个(伸出两个指头),这样就称给两斤啊!就是这样,只是他干部得饱,群众不得饱。

李忠队长吃公家的粮,我们告状

李忠那阵当生产队长,有一百斤玉米储备粮,他不拿出来给群众,被他给吃完了。朝后呢,你阿佬、我、李青我们三个去告他,告到村公所么,不理,又去县上告。朝后干部来查,帮我们找去开会,一个晚上查他。哎,李忠么,大哭。赔他也赔不出来。那回过后么,就不给他掌权了。

你高祖公章被偷,要吊脖子

你高祖(我的曾祖父)当事务长,让他去做粮食保管,每一天吃多少粮,要计划,算账以后,写个条子拿给你高祖,叫他每月加工多少粮食,又这么安排。你高祖管着公家的章。那个章么,他就放在屋里,门他锁上了。李忠找他要钥匙开门,说是打老鼠。他不是打老鼠了,他是去偷粮食,还把那个章也装起来走了。朝后,你高祖说给我:弟弟,昨晚上李忠要钥匙,说打老鼠,我给了他,粮食拿了不算,还把我那个章都拿去了。以后调粮食盖章都盖不成。最后你高祖说,他要去那下边磨坊吊脖子。我说:大哥,你是傻气哇!叫他拿给你就是了嘛,你何必去那吊脖子!这么点粮食管多大,两只裤腿一边装不上半升玉米,你何必!你高祖他说:我给群众是一斤一两称给人家吃,是大公无私的。那晚上他就是想不通,说要去吊脖子。我就说他:你莫搞这种事,又不是你吃了,你吃了你去吊脖子死还差不多,是别人偷的呀。

队上派我去我驮粮

那个时候上边把粮食批给我们,派我出去驮粮。我本来是不想去,干部说要给我粮,说是一顿给半斤粮,一天吃两顿,称给我一斤粮。赶了三条牛去驮,早起天亮出门,老天哎,晚上月亮白才回来,就我一个人,三条牛都驮乏了,回来牛背都驮烂了。那晚上我回来,和队长说要点钱给牛买糠包。队长不管,我当时心气不好,就和他嚷了一个晚上。他说你想驮就驮,不想驮今晚上我们开会,非得戴给你顶帽子。我说:莫讲戴一顶,戴一百顶老子扛着,老子扛得赢!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