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8】
口述人:彭开英(女,1931年出生,湖北省随州市殷店镇钓鱼台村村民)
采访人:章梦奇(女,1987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者)
采访时间:2010年8月13日
采访地点:钓鱼台村,彭开英家中
彭老人说自己已经有80多岁,但看起来精神气爽。她瘦小,背着罗锅,说话声音大、快。我大伯带着我过了河翻了小半个山才到她家。她一个人住,院子里有一张废弃的大床架,养了些鸡和一条狗,屋子是老砖砌成。她的堂屋样样齐全,有电饭煲、电视、冰箱、空的饮水机。墙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红色锦旗,中间是一个金色的十字架,这个老人有信仰。我大伯称彭老人为表舅母,一开始两人互相都没有认出来,已经很久没见过了,要不是这次带我来找她采访,大伯说他估计也就再见不到这个老人了。老人告诉我们她的腿摔断了,刚从儿子家回来,儿子住在市里,住的楼房不方便她就一人回到村子的老屋里。彭老人说话极快,我听方言本来就很困难,现在是难上加难。不过她是我采访最顺利的一位老人,她自己一直在说,故事源源不断从她嘴里流淌出来,我基本没有插话的空隙儿。她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记得当时从她家出来天就黑了。
1958年,我们吃树皮、吃糠,我们大队还很饿死了几个啊。那我们生产队雷大贵的老人家,他吃那个糠屙不出来,你看那么大个年纪,他就跟我说:表侄女哦,你跟我救命哦,你给我掏哦。他回回都掏了出来,用那个缝线的那个铁签、钉签往里掏。他屙不出来掏得急不过,一掏散一点点,掏着就团住了线,在那个缝里头。末了(后来)就在那搞了屙,搞了掏,就那样死了的。再就是猴子沟里那个程建英,她的大儿子也死了的。没得么吃嘛,哪有么吃的哩?她的丈夫也死了,又嫁给姓刘的,叫刘海,刘海我还没听说死。我们这个大队,这个二队就这两个(饿死的)。
那个时候老夏当书记,他是一队的,我们是二队,全部人都到三队去开大会,全大队的人都在那。你没看见简直一大片人哦,全部都歪倒在那,就没得个正当坐着的。哪坐得住哩?就全都睡这听他讲话。人家(上面)说要供应粮食,他说他不要,他说他们大队有粮食。有鬼的妈粮食。他还说:答谢你们哩。那根本没得么吃,人家社员全部都饿得皮耷嘴歪。那有么门儿(什么办法)呢。
那时候我们搬到一队去,我们的粮食还有点。那我老头(丈夫)当了好人,搬到他们那个队没得粮食,就入公了,我们就跟着一路(一起)饿着。那你把他咋搞?他老好人,实际上那谷啊,粮食还不是有。末了咋搞,比现在还早一点(傍晚)的时候,人家放眺(休息)的时候我们就朝田里跑。搞么事呢,说的是扯野菜,扯他鬼的妈。一个蚕豆兜上掐一颗 ,掐人家的蚕豆苗。也没拎个篓儿,个人掐在个人怀里,再不就捅到荷包里。回来呢就用点水淘淘,放在锅里用点水抄一下,就那样吃。那我的老大,在那个田沟发现那个油草,找不到(不知道)是么草。我说这个草不能吃,他割起一篓儿子。在河沟里淘淘,回去戳(煮)到,就跟韭菜一样,嫩幽儿地,也蛮茸和(软)。我吃了一点点啊,肚子疼得啊。我那老头(丈夫)他吃了一碗多啊。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把那篓儿?一脚泼(踢)了。泼了他就说我:你当真是个鬼(事儿妈),你又去割,割了你又泼了,你泼嘛?还吃得下呢。我说吃个鬼哦,还吃得呢。吃的人昨天晚上瞌睡都没睡啊,还吃得。他说他吃了一碗还找点子,他说他吃得。说我说是鬼。就那吃草嘛,就跟牛一样。你说那饿到了么程度,那你给现在人,他吃吗?
我们在田家湾修水库,还算没饿死的哦。没得么吃,一天只二两米,全是吃黄叶叶子加棉柴(棉花)叶子,那简直饿的走不了,那还要修水库哦。在水库埂上,把工分押到。那时候我们一群妇女,这个朝沟儿跑,管(过)一会儿那个又跑,说去解手,实际上呢也不算解手。是搞嘛,在那个沟儿捡“地长皮”(一种类似青苔的植物)。慌忙捡了,捅一荷包回来了,那个女的再去假装解手,再捡一荷包。你想啊,我们一个生产队的人,一人捡一点也有两、三荷包了啊。黑了回来就到田家湾那个堰里去,那个堰里又没得水,它就是那么点个道洼(水洼),(我们)淘黄叶叶啊、淘棉柴(棉花)叶子,就把那捡的“地长皮”在水中淘淘搞搞。就跟那样煮着跟那样吃,连油连盐都没得,就跟那样抢着吃。那饿的几狠!
三队胡桂英她的妈,叫肖德和。她放假回去在坡上捡那个韩阳子,摘起一荷包,就这么光着炒。炒好拿回来,你没看见沟场(水库场)里简直抢哦。抢还不说,它那个东西又麻又苦。我看到他们抢就说,你们抢么家伙?莫抢完了,给点我尝尝。好,那个老何捏在手里一点,里面两三颗给了我。我瞧(尝)了颗呢,简直又苦又麻,就那样全吃了啊,吃得干净儿哩。你说那人饿的几狠。你说现在人,上顿的菜下顿的不咽(吃),要是馍馍过夜(剩饭)了,就说什么:哎呀,不能吃,吃了中毒。要我说,叫(扯)他妈的鬼,那把(要是)在59年哪有呢?我说简直忘了本呢。
那我修水库,饿得走不动,请人带信回去。我就说你们带信叫我的屋里老周(丈夫)给我熬点米汤我喝下,我简直就走不了。在那个堤上,弄(干)不动也要弄(干),工作组还吼的直轰?啊。好,送信回去了。我的屋里那米是喂娃的一点米,搞了喂娃的一小罐儿,抓了一把米,这么点,把米放中里,三搞两搞。他们搞到点那个死了的牛肉,他拌到那个火里面熬着。我走到半路,走到四奶奶那个门口的门槛,简直差一点跌到她那个堂屋。哎呀,我把门撑着。我老头(丈夫)说:还回来了,你带信叫我熬米汤,我熬好了。我说你快忙给点我喝,我简直饿的汗冒。好,拿来,喝了简直就跟没喝。那碗米汤喝了人家说压胃,它连个胃都没压着。一个罐罐倒到一个铁碗嘛,熬的稀溜,喂猫儿的那个罐儿嘛。简直把人差点饿死了。有个么门(办法)哦,像个鬼,数那饿得狠。
我们那一段人是受了苦,那这层人没得受蛮多苦,到我的这些子儿子姑娘们呢……我的宝志(儿子)还受了苦啊,老大。老大怎么受了苦啊?我们那个时候在一队,吃食堂,吃那个黄叶叶。用那个黄叶叶和面,你没看见那个散面,和到哦,简直黑漆漆地。做的馍馍哦,简直铲不起来,全是水漂漂的。我的儿子他非不吃那样的馍馍,实际上那样的馍馍呢,面还多点,但它不成块。他要吃嘛?他要吃那糊了个皮的。弄一点点面,和得稀稀的,把打(摘)来的黄叶叶呢挖一半碗,一搅,摊在那个茬(锅)。摊一圈,就放在那个木头帐子(蒸笼)高头(上面)蒸。他瞄到有皮,实际上就是一丁点个皮。他要吃那样的馍馍,你不要他弄,他非要弄那样的。好,末了(后来)吃了没得门了。他的大伯在山里收柴,他大伯回来了,他要跟着。他说,大伯?我要到你那去。他大伯说,你到我那去搞嘛?他说我到你那去,我不在屋里,在屋里简直吃不饱。他大伯说,你到我那去也吃不饱啊,我们也才是二两米,也不多。二两米呢,他也不下点菜一起煮。他尽(光)那个二两米熬了稀溜儿喝。好,我的儿子就跑那去,跑那去了呢,只有二两米,一熬,大伯喝一点,他喝一点,也没得多少。就那样每顿都饿着饿着,把那娃儿饿脱(脱水)去咧。头天黑了以后呢,他睡了,第二天早上他大伯把他抱起来,脑壳一搭这边一搭那边,他的眼睛闭着,也不睁眼睛。咦,他大伯说:坏了,这个娃子咋搞的?喊他他也不答应,他说这没得门啊。他说现在朝回送嘛,我肚子又饿了,他说这咋搞哩。好,就放在那个铺上。他慌了紧(赶忙)熬米汤,还是熬点米汤喝,喝了再朝回送。他饿得走不了,这个娃也抱不动。他把米汤熬着呢,把娃儿抱在身上,他说:你是咋地,昨天黑了还蛮好啊?他又用那个勺儿兜那个水,那个滚水还没熬荤。他兜了喂了几勺水给娃呢,他的眼睛又睁了。他大伯说:我的妈吔,得怪(难怪)我的肚子饿了,把(可能)你也是饿了哦。好,末了(后来)熬荤了又喂了点给他,他就晓得了,也晓得做声,也晓得答应了。得亏他才跟那样大啊,大一点啊那个娃儿就饿死了。末了他大伯把他二两米喂到,他说今天给你多吃点我只喝一点点。吃了他,末了就在地下,也晓得走了,也晓得说。搞得没得门,他大伯又把他送回来。他说:这不中,还是把你送回去。末了在这个茬,我加你二两米我也吃不饱啊,再把娃饿死了,那划不来。慢慢地又把他送回来。
数那个段饿得狠,你看现在,现在猪子吃的比人吃的还好些。它还不吃啊,猪子。那我们那时候有嘛?熬一锅都是黑漆漆的,黑水烂汤的,一个人两勺儿。那时候我调到一队去,那个老老彭,他儿子叫小老彭,他当经理,我当炊事员。一个人二两米,他来称,称了淘到,瞄到下到锅里煮。煮好了把菜镶到锅里。好,他就走,管(过)一会儿呢就来开饭,他打米汤。那个龚四奶奶,她的一家人吃不饱。她的屋里的老晏(媳妇)总是在哭。娃子多了,一个人二两米,但是娃儿多啊!打那么一盆米汤一哄就完了。那喝嘛?还有那个余家海的妈,也总是在哭,总是咒。那我在屋里(食堂)烧火,那个铁妈,等到全部人都出工去了,她就咒,那个老嫲嫲。我就说:铁妈吔,你就是咒么啊咒?我说你的凯子(儿子)那么大的饭量,一顿二两米就那么一小盆,还不够他喝,还留点你喝,你也是吃不饱。那上湾的一家也是的,总是急得哭。我说你觉得我在灶里烧火,我是炊事员。我说给你听,这彭队长呢,他是经理,他望着我把米淘好了下到锅里,把菜镶到中里,他就走。走了管一会儿他又再来瞄下,来打米汤、开饭。我也没另起个灶,也没要公家的公米,是的啊?就那一、二两米嘛,还有嘛?我说你也吃不饱,我们也是吃不饱,你再莫在屋里咒,你咒啥个,就是我一个在这里,看你咒啥个,咒了啥个听哩?就跟这样说了,末了(后来)这个老嫲嫲也不咒了。她以为我们搞(煮饭)我们就吃得饱,实际上我们也吃不饱。我们这也是几个娃子啊。也吃不饱。那你吃不饱也不中啊,没得么吃嘛,你看呢?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