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3】
口述人:余仙堂(女,1926年出生,湖北省随州市殷店镇钓鱼台村村民)
采访人:章梦奇(女,1987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8月12日
采访地点:钓鱼台村,余仙堂的邻居杨厚新家中
余仙堂是我采访的老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位。我遇到她是在找另一个老人的路上。她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老远就看见她的白发随风跳跃,我被她吸引住了。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老人认识我,她还看见过我父亲抱着我的样子。我两岁的样子也躺在她的记忆里。
采访她的地点不是她家。当时需要进屋采访,她答应我的要求但是让我先采访杨厚新老人,之后她再到杨厚新家里接受我的采访。我没有想太多,她愿意被我采访就很好了。在杨厚新家里待了30分钟左右,余仙堂来了。她迈着“三只脚”叮咛哐啷地跨过门槛,把其中一只“脚”——椅子,放在地上,屁股重重地砸了下去。等我反应过来想扶她时,她已经稳稳坐好盯着我的机器(摄像机或镜头)了。
打量眼前这位老人,她几乎是做好远途跋涉的准备了:一手杵拐杖,一手撑椅背。椅背上挂着一个药瓶,里面是白开水。脖子上挂着一顶大檐草帽,白色碎花背心,一只裤腿半掉在膝盖上,黑色手工老布鞋。她的形像就这样深深地刻在我心里。后来我才知道她从大树下走到杨厚新的家,不到20米的距离走了20多分钟。
今年冬天我去看望她,终于看见了她生活的屋子和她的生活。一个和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但没人搭理的孤独老人。一整个冬天坐在废弃的厨房里,用火盆取暖、做饭。我去的那天是“过小年”,她高兴地告诉我她的女儿给她带了一块巴掌大的腊肉。
那58年生活还好得很,还没饿死人。58年兴起了浮夸风,滥夸滥吃。你赶集、走人家,走得累不过,就在这个地儿玩。比如他这儿是个食堂,他这儿的饭熟了,你玩完了你坐在这儿吃,他玩完了他也坐你那儿吃。一下把那粮食瞎吃、滥吃,吃了的。食堂也散了,上头又没来供应。那末了(最后)没得门儿了,饿死了几个人呢。上级就周转,周转粮。卖的粮食又往转回,回来又分了老百姓吃,就没有饿死人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那是58年中哦,也还好,就是59年造孽。
我一队队的说啊。一队饿死个马大顺,那是20几(岁)就饿死了。二队还没饿死啥个(人)。三队饿死个马正义,哦,叫马大柱。齐家发的妈跟我一样好跑(串门),别人叫她“跑妈”。齐家发的老人(爸爸)叫齐么(什么),鬼了,把他给饿死了。齐家发还有一个妹儿也是59年饿死了,那是三队。四队饿死了钟爱庆。头晚上我瞅他简直瘦得剩下个签,然后我就带了瓶葡萄糖,去给他打针葡萄糖。我将将(刚刚)用嘴一咬(瓶盖),才把盖捞出来他就死了。四队只怕就是饿死了他。五队饿死了余劲宽。六队还没饿死啥个(人)。我们七队也没有饿死啥个(人)。
我到西坡哩,在西坡哟,国家整谷,多年的粮食全在那儿,屋里全装满了。就在屋里搭机子,只磕个壳出来,米腾出来弄走了。(谷)简直堆着跟山一样哦。我跩(蹲)在那个地上,瞄着那个地下。风一吹噢,那白罗罗(粒粒)的。看有那么一团娃(堆)的米,我就不服劲(不服气),跑回去搞(找)了两三个人,说我们去西坡筛碎米。来了石槐云一家,我的一家,我筛了一缸碎米。
那58年、59年吃树皮、吃杂草。王德新那个鬼,他捡了一担子人屎回来,就把那(粪)筐摆摆、洗洗。就用那(粪)筐捞一担子渣草煮着吃。那时候我家有5口人,一个娃,一个妈,一个婆子加我老伴两个。肚子饿得没门就去挖榔树皮,我们去山上把树割开,打(刮)上面的的皮。树都被打(刮)完了啊,就剩高头的一点点的那个杆杆。打回来了,我妈就放到碗里椿啊椿,然后下到米汤里煮。简直不知道有多好吃哦!又糍鼓又好吃。榔树皮好吃是好吃,吃得人就发肿。吃了两天就把我吃肿了,我婆婆看我吃肿了就说:吃不得了,吃不得了,你都肿球了。
59年我20几,就住在这个茬(地方),在卫生室里搞(工作),我是个赤脚医生。那马大顺家,马大顺的老头(爸爸)是饿死了,马大顺还是岁把。造孽,他的妈抱在怀里,他的妈病了,我又给他妈打针、摆治。坐在床上饿得哭,我跑去瞄下,我说他饿了,他的姐姐也没多大,过了11、2岁,他(才)岁把。我跟他妈说你煮点稀饭他吃,她说那还有个糠米啊。我就跑到食堂去找炊事员,那不是有师傅(事务)长么。我说你称两斤米汤,我说马上这个娃子就饿死了。颈子就耷拉着,嘴就是流水。好,秤了两斤米回来。我说这你细点(少)煮着吃,一回抓两把放锅里熬着。我说,你跟我一路(一起)到我的屋里去,我挖点糠回来镶(下)在里面。她说不来,我说走吧。她这才跟着我,挖了一大疙瘩糠粑(给)了她。我说你抓两把米下点糠煮好点,煮滚了才镶(下),莫镶(下)早了,镶(下)早了煮不熟啥。(当时)把她救住了,(后来)她还死了的。
59年就是一人一个月二两谷,在那个石头磨上剔(碾),剔成了谷粉,放在锅里搅着、煮着吃。两、三个月,发一次油,二两油。那个艾元英,造孽。她没得钱把(给)我接生费,就跟她“六儿”(儿子)说:我的仔,把那一节油票给了嫲嫲。说要把(给)我。我说:你杀我一刀我也不得要你一节油票啊。我把你一节油票吃了等于杀人。两、三个月一个人才只二两油,那我跟(拿了)你的吃了咋搞?我没要,她身上也没得钱,我又把我的身上捞了一块钱把(给)了她。我说你造孽待月哩,管(弄)两顿香的,管它么(什么)下点油中里,吃了舒服点撒。你说那几(多)造孽,几(多)残忍呢。她临死的时候把她儿子的手抓着,说:你莫把你的余嫲嫲忘记了哦。我把这故事说你听,我没得钱把(要)她接生费。把(给)了一节油票,她还不要,倒把一块钱(给)我。
我的媳妇,那时候她才只十三、四岁。饿得不得过(熬不住),在屋里把枕头里的糠倒了,放在锅里炒。那个小娃么直晓得饿不过,就撑着锅掌着吃。吃了造孽,屙不出屎来,肛门都屙出来了,肛门涩涩地。我弄那个……弄了个勺儿慢慢往出里捞(外掏),用钥匙慢慢往出扒,扒出来了。拔出来以后,我的亲家母嘛,就说我把她的娃儿怎么了噢,把(可能)她女儿说了我。那以后我的儿媳就对我简直不知道多凶,现在就是整天诅我。哪像那个时候,我那个(老伴)他还在。那年我的老亲妈,我的小女儿都在……
你奶奶死得早,那58年、59年的时候你奶奶还在。我跟你奶奶我俩人啊,简直只当就是一个人。她跟我这儿来,那我还有点吃得啊,煮饭哦,弄得她吃了喜咪儿(高兴)。我到她那去了,她喜也没得门儿,造孽哦,说:妹啊,我这怎么对得起你哦。我说:姐姐你莫跟那样说。我说我只吃点青菜我不要你的饭。我瞄她那么造孽撒,我把饭拨点到她碗里,她又拨到我的碗里,俩人拨来拨去。你的老爷爷嘴蛮糙巴(说话粗),说:你们俩弄不好,饭泼球了、碗打了,一个都吃不成。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