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
口述人:吕转改(女,1928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2月22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吕转改家
知道金奶奶的大名叫吕转改时,是在2010年2月第一次采访她后才得知的,并且是问的她孙子。村子里像她这样的老人,除了我的奶奶之外,我一个老人的大名都不知道。第一次去采访她,心里挺紧张的,因为之前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和老人待在一起过,其实一开始也不清楚该怎样进入她的生活。不过因为我是出生并且长大在这个村子,村里的老人我都熟悉,接触对我来说也不难。
金奶奶是我采访中印象比较深的老人,也是村里唯一一位戴着眼镜的老人。记得小时候经常去她家,但我忘记了她当时长什么样子。上学后,我就很少去她家,慢慢地到了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我见了她都不会喊她奶奶,每次在村里见到她的时候,我记得经常会溜过去,现在想想却想不出会溜过去的原因,好像是因为她戴着眼镜,觉得怪怪的。
2010年初开始重新接触金奶奶,当时就是为了去采访她关于挨饿的事。还记得去她家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睡觉,我走进她的房间,把她吵醒了。她急忙带上眼镜看着我,像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现在想想当时的行为,好像太冒犯老人,但正是因为那次的接触,听了金奶奶和我讲的故事,我才开始再去关注她。
金奶奶是个小脚的老人,像她这样的老人,在村里也不多见。看着金奶奶的脚,小得可怜,好像没有我的一半大。第一次去她家时,给她拍过一张照片,她坐在自己的家门口发呆,看到她瘦小的身驱和那两只咄咄逼人的小脚,我没法感受她是怎么走过这几十年的。有一次我去她家,正好看到她在院子走着,两只小脚迈着小步子,慢慢地往前移动,没办法体会到她所承受的重量。采访中她还对我说过,她去过别的村子要过饭,饿得走不动,我却也想象不到她是怎么走到别的村子的。
2011年过年我再次重返她家,再次和她待在一起,听她讲故事,最大的感受就是很踏实。
哎呦,刚娶了(嫁过来)没挨饿,入了社(公社)才挨得饿。挨饿的时候,光记得挨饿了,啥也想不着,吃糠吃菜。我去地里找野菜,啥菜也吃到了。哎呦,就是没吃屎,就是没吃蒿子(一种野菜草),没有不吃的东西。俺那时嫁(过来)了,是在这里挨的饿。在队里干活要撅地,人家使杆子量上这么多块地,你撅不完人家不让你回家,还在地里吃。那时光吃地瓜,也吃菜,都吃青青菜、吐露酸(野菜名)、晏紫因(野菜名)、纤纤臭(野菜名)、野菜、榆叶。炕上铺的草包上面的秕子,弄下来压压,攥成饽饽,掺和着吃,就是吃那个。好赖没有啊,没啥吃。跑到郑家店俺姐家,在那要了点萝卜,带了回来。回来俺老伴还不能动弹了,捣鼓捣鼓让他吃了。人家都受罪,没有比我受罪大的。
吃那些树皮,把菜扒拉熟了,切碎,搁上点盐,拌拌就往嘴里扒。就这么着,还咋吃啊?那些榆树叶就煮煮,就这么吃,槐树叶也是这样吃。咱村里采不到了,就到别的村采。我爬到树上摘榆叶,小珠(指自己的女儿)就给我递筐子,递钩子,俺勾上一篮子,摘回来就蒸巴拉子(都是菜做的),打胡饼,就这样。好事想不着,就想着这些。那些吐露酸、青青菜还是好菜,扒拉熟了拌来吃,还不难吃了。哎哟……吃榆树皮,先割下那个皮来,把老皮扔了,光剩下那个嫩的,再切成一块一块的,就这样扒拉吃。树皮啥味的……记不着了,光知道好吃了。菜还有好味嘛,苦甜酸辣的。
好嘛,俺的眼瞎了嘛,一上地(到地里)就哭,一上地就哭,哭成这么样。为啥哭啊?到地里找不到菜。家里也没啥烧,还得拿着兜去拾柴火。菜都吃光了,树皮都扒光了,回到家就哭,找不着不就挨饿嘛。好赖有啥吃也行,就是没有。俺去俺娘家,她蒸了干粮。俺娘对俺说:妮,我蒸了好干粮。我说:啥干粮啊?俺娘说是青叶的,搁了点面子。我吃了好几个饽饽子(馍馍)。我临来的时候,她还给我搁了几个,家来(回到家)就让老伴吃上了,哎哟……
说以前可了不得,光想着挨饿了。小珠去采苜蓿,都中午十一、二点了,她还没有回来,我就到处去找她,也找不找(到)。到吕家坟她姥娘家,找了也没在那里,这上哪了?把孩子饿死了?我就围着村子嚎嚎地叫:小珠!小珠!孩子挟着那个筐子睡在地里。她一边哭着一边(跟我)回来。在赵家村那,我说:妮,家来吧,天这么晚了。孩子回来了也没啥吃,筐子里采了半筐子苜蓿。回来后,我挑了挑,搁在那个小铜锅里煮了煮,她扒(吃)上了那碗菜。别人挨饿还有点糠,买点吃的,咱这好赖就是没有,光指着吃菜啊。
孩子饿死好几个,有一个都这么大,会跑了,到死手里还攥着糠干粮。死的孩子都是闺女,就是剩下豆秋(指儿子)(一)个人。哎呦,啥法啊!俺今年八十三了,那时上地里干活撅地,俺让长曾奶奶帮俺哄孩子,小珠净点点(很小),到人家葡萄架子那里,采了一把又一把的葡萄叶,往嘴里添,把架上的叶子都吃没了。一个她,一个栓令家的玉翟,就是她两个。长曾奶奶说,别人家的孩子还不这样,就是金家(吕转改家)那个和栓令家那个,光在葡萄架下面吃那些叶子。村里的人们都说,他们那是饿得,不饿还吃那个嘛。哎哟,操他娘……饿死俺好几闺女,那个焕娥(女儿)光掉腚(烂屁股),她腚上都有虫子,回家我用鞋底给她擦,不然的话都让蛐咬烂,她那时都会跑了,这么高,死了。
当时家里有四、五口人,俺老伴、老伴他哥、我、晓凤、小珠,五六口。俺大哥饿死了,有七十。他在饲养畜喂牲口,他在那里拿回来麻膳(一种吃的),让当官的看到了,人家训他就死了。有天晚上还在那玩,长河当队长。开会要砖,我就对俺哥说,村里要砖,咱家里没有咋办,一个人要六、七块。我说,哥,咋办?他说明天再说吧。人家长河早上在喇叭里吆喝,早上起来我一直想这六、七块砖,我就在窗户边上叫他。我说,哥,人家都吆喝砖了,咱去哪里弄啊?他不说话。每次他是插着门,那一天他没插。我说,哎呦,他怎么不说话啊?我想每次他都听得很清楚。我又对他说,哥,人家要砖了,你快起来和我去扒,咱去扒墙。他还是不说话,我就掰过他的头,他嘴里吐露沫(吐沫)。那时他还没断气,嘴里光吐沫。我出来就叫,长河兄弟,快来,银哥(俺哥)不行了。他说咋着了?我说嘴里吐露沫了,不知咋着。长河看了看,他说真不行了,人完了,人完了。他一会就断气了,那不是饿死的嘛,是饿死的。到底那五块砖,也没找到,光顾死的(俺哥)了。叫长河来,叫村里干部来,还有邹佩熙看看。棺材都没有,用两个门板绑在一块,把他搁在里面,要是有吃的,他也死不了。
我还要了次饭。俺和长恩家(长恩的老婆)去要饭的,去小王家和柴家,要了两个村。人家那里有老些(很多)挑沟的,那道上走路的人趟趟的(人多),好多人倒在道上就不动弹了。我那时也不害怕,去人家地里拾干白菜叶子,一边拾着一边往嘴里添。去人家门上要饭,一进人家那个门,眼泪就哗哗地掉。人家在喂孩子,就半碗粥。俺说,大娘,你给俺舀点粥喝。那大娘说,哎哟,俺没有了,这是俺的孩子剩的。俺说,剩的那个俺也不嫌啊。人家就给俺那么半碗,俺就嗖嗖地喝了。看见人家在井上陶漏(洗)菜,俺就和人家说,大娘,给俺点菜吃。人家说俺这还是买的了。俺看着她说,你买的,你给俺点吧。人家掏漏(洗)着,给了俺一点,俺就添在嘴里。要点萝卜就装在口袋里,要点地瓜就装在口袋里,家里还有孩子呢。好的就留给孩子吃,那糠那菜,俺和长恩家就吃。哎呦……寻思这个社会真好,又吃馍馍,吃面条,吃饼。那个时候看见了还不撑死嘛。哎呦……哎呦……
俺家(屋)后不是种的玉米吗?孩子热的哭,搂着我的腿,不让我烧火,我撅地回到家,我寻思到屋后劈点树叶子,回家烧火。我掰了一个棒槌(玉米棒),那个棒槌(玉米棒)搭拉着(下垂着),我把掰的棒槌(玉米棒)搁在口袋了,西曾家在一个墙角边上看见了,她对我说,老金家,你掰棒子了吗?我说,没啊。没?她说,我看见了。我说,你看见了,我也没。我寻思回家烧烧,给孩子吃。她走到我跟前,一下子在我的口袋里,夺出那一个棒子来。在挨饿的时候,那一个棒子是管事嘛,我操他娘。她拿着那个棒槌(玉米棒),去找村干部,找邹佩喜。到晚上开会,都训我,村干部也训我,邹佩喜也训我。我就和他们说,我别的事没有干,就偷了一个棒子。我的孩子哭,那时恼得我好哭。那是队里的棒子,有粮食不让吃,队里的粮食老多了,就是不让吃。棒子都存在老四家的屋里,都长了芽子,也不分。那时候饿得人们把棒子囫囵往嘴里塞。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地瓜秸子,嫩的囫囵棒子,人们咔哧咔哧地吃,村干部看不见就偷吃。要是看见玉堂(村里的队长)来了,就都不吃了。寻思起早已(早先)那些事来,可了不得了。
村里有粮食就搁着,不让吃。要是有人偷的话,让人看见了,了得嘛!你偷的话,让人看见就游街,还偷粮食。敢偷嘛,胆子大的敢偷。东边西河家的娘对俺说,小妮,你还这么挨饿,你咋着弄不了点东西啊。俺胆子小,不敢。不敢去地里掰棒子,俺不敢。人家都不挨饿,俺光挨饿。地里的麦苗子,俺采回来煮煮吃,和老草似的,不烂。那时候游街,就是带着高帽子在村里游街,人们都说为了啥?都说为了偷粮食。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