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怀旧,人之常情。在我退休后的十多年日子里,有件被视为禁区而尘封40多年的往事,不时萦绕在我的心头。
那是一九六O年七月,时任西礼县县委书记处书记的王琚同志,冲破当时极“左”的强大压力,不顾个人安危,敢于面对现实,深入白河公社,启发大家讲真话,私开国库,发放赈粮,抢救了人民生命。
王琚书记在白河公社的调查过程中,我以向导的身份先后陪同他到北山、中山、铨水等地的村村队队访贫问苦,掌握灾情。一次,在走铨水时,由于下山路不好骑马,加上他在解放太原战役中腿部受伤,只好慢步下山。在下山闲聊的时候,王书记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当时十分敏感而又难于回答的问题。他问道:“老张,你说这浮肿干瘦病到底是个啥病?”我说:“此话咋讲哩?”我思忖了一会才说:“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怎么不好回答?”王书记严肃地问道。我说:“你叫我讲真话还是讲假话,假话我不能讲,真话我不敢讲。”王书记见我心有疑虑,便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们是共产党人,当然要讲真话”。我说:“我原来也是共产党员,就是因为向党交心讲了真话,才落了个开除党籍、工资降四级、下放农村进行改造的下场,如果再讲真话,恐怕我连这个木碗碗也端不成了。”王书记说:“我用党性向你保证,只要你给我讲真话,我绝对不会出卖你。”他那严肃恳切的表情和斩钉截铁的态度,大大地激发了我吐露真情的勇气,长期被压抑的一肚子闷气如脱缰的野马,似决堤的洪水,我以激昂的声调,把形成群众浮肿干瘦和死亡惨景的真情倾泄了出来,说:“57年的反右派,58年的拔白旗,59年的反右倾而造成的最大后遗症是党的实事求是的原则名存实亡。讲真话的人受到了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虚报浮夸,讲假话的人得到了重用荣升。一个不到万人而且生产条件极为恶劣的白河公社,59年把粮食总产量虚报为700多万斤,以虚报为根据交售公购任务250多万斤,有相当一些地方连种子也完了任务。购过头粮的恶果,必然要严重影响群众口粮,群众的口粮标准一压再压,大多数地方听起来每月20斤原粮,通过道道环节克扣,真正吃到群众口里的也就是15斤左右。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就必然出现先浮肿,后干瘦,再死亡。”这时候王书记又插话:“白河现在到底有多少人浮肿干瘦,多少人死亡?”我说:“精确数字我说不上,全公社浮肿的人少说也有总人数的百分之七八十,干瘦者近乎一半,死亡已经是几百人了。可是我们给上面报的数字最多也只能占真实数字的三分之一。有少数家庭死了的比活的多,留下的是大人从口里节省照顾才活下来的孤儿。不少队无人劳动,最严重的北山大队黄堡几天就死了十三人,因无力掩埋,就只能从窗户上将尸体抛在院子里。”王书记接着又说:“脱产干部的情况怎么样?”“脱产干部比群众好不了多少,原因是公社个别领导提出了‘小灶革命’的口号,把吃市民粮的一律收交了粮油供应证,不许在家起火。以我家为例,我上了社员食堂,女人上了工人食堂,孩子在学校食堂,我的女人为了不出问题,费了很大功夫把柳树叶子摘下来,煮后用凉水泡了几天后当菜吃。白河沿岸的柳树全成了光杆杆,发了两次芽。被打成右倾分子的人情况更惨,有个原来的公社副书记实在饿得不行了,偷吃了几颗马料,就被‘革命者’批斗了好几天”。听到最后,王书记的心颤了,动情了,只见他悄悄地一次次地用手帕擦着眼泪。他哭了;我也哭了。
我们到了铨水大队,王书记连一杯水也没顾上喝就去街道食堂检查。一进食堂院子恰巧遇到几个人正在用铡刀铡荞草、麦草,王书记问:“这是做什么?”陪同王书记的大队书记连忙解释说:“这是食堂的代食品。”王书记说:“这能吃吗?”大队书记说:“能吃,好吃的很。”王书记一下子震怒了,用脚将那些荞草蹦了一院,气得向那个大队书记质问:“好吃的很?那有白面大米好吃吗?同志!你就说这是我们没办法的办法呀!只能用它来填肚子。”从大队食堂出来又去了幼儿食堂,这时已到吃饭时分,在那位大队书记的精心安排下,食堂里的做饭人给我们端来一大盘子洋芋菜和一些白面饼子,正在这时,十多个小孩个个脖如鹅颈,在门口张望,几十只眼睛都盯着那盘洋芋菜和饼子。王书记发现了,二话没说,叫我将这些饼子和洋芋菜全部分给了孩子。之后,我们要来了给孩子们做的芦根粉和其它代食品拌洋芋的午饭。这种饭相当难吃,吃的时候必须用开水往下冲,不然就很难咽下去。吃完午饭,就地听了大队书记的汇报就离开了铨水。在返回公社的路上,王书记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其他人心里也都沉甸甸地,总不是个滋味,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几十里路。
当日晚上,在王书记提议下,公社召开了党委会议,我以记录的身份列席了会议。会上,在王书记的引导和启示下,一部分同志也都讲了些老实话。当会议转入如何解决问题时,会上却鸦雀无声,一片沉静。在沉默了好一阵子后,王书记果断地提出了三条意见:一是立即开仓,先打15万斤粮,在普遍提高群众口粮标准的同时,对严重干瘦群众要特殊照顾,要选思想好、办事公道的专人负责落实;二是对无亲人照料的孤儿,统一集中起来,专人进行管理;三是机关食堂一律恢复,凡吃市民粮的粮本一律退给家属,允许干部和家人一起生活。最后表决时,绝大多数同志表示完全同意,有个别领导对私自开仓表示了不同意见。面对这样的情况,王书记激动地站了起来,坚定地说:“是的,私自开仓是犯法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只能采取非常的办法,如果按部就班,三请示两研究,那问题就更大了。对上面的汇报由我王琚负责,无非就是受批判给处分,老百姓都饿死了,我们还要这乌纱帽干什么!我们既要对党负责,也要对人民负责,这两者的关系是一致的。”会后,立即按王书记批示连夜向下安排群众生活。同时,王书记在电话上将白河问题的严重性向县委的主要领导作了汇报。大概过了几天,县委的主要领导陪同天水地区的一位副专员带着不相信的态度,到白河北山大队进行了调查。他们面对惨不忍睹的现实,也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回县后通过召开会议,完全同意了王琚同志对白河问题的解决办法。
白河问题发现和解决后,王书记按照县委的决定,又从白河赶往问题比较严重的大滩公社。大约十天左右,王琚书记从大滩又返回了白河。当他在白河旅店亲自看了已集中起来的孤儿时,又流下了难过的眼泪,除立即指示给孤儿缝换新衣外,还亲自给孤儿理发洗脸。一天下午,他吃过晚饭在公社院子里来回踱步,不多一会儿,他叫我和他一起探讨一个问题。他说:“从白河到大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些孤儿集中起来以后,到底叫什么名堂好?我琢磨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幼儿园,一个叫孤儿院,你给我参谋一下,看那一个好一些。”我听了以后,通过认真思考,向王书记说:“叫幼儿院似乎不太确切,原因是这些孤儿大小不一,有的才四、五岁,有的已经十多岁了。如果叫孤儿院,恐怕有些人会提出非议,会说这和社会主义制度不太合拍。我是搞过民政工作的,在民政工作上有社会福利的提法,能不能叫福利院更合适些。”王书记说:“这个名字好,就叫福利院吧!”后来,县委在贯彻西北局兰州会议精神时,又作了专门决定,对全县无依无靠、又无亲人领养的孩子,全部集中在县城,在大南街的城隍庙办了一个社会福利院,使近千名孤儿得到了妥善抚养。后来,有的被领养,有的参了军,大多数通过招工招干,先后都安排了工作。他们当中,有的已是建设事业的技术骨干,有的成了民营企业的老板。
当我写完这段历史回顾的时候,我深深体会到讲真话的重要性和讲假话的危害性。讲真话的人,尽管一时被冤枉,但最终还是会还他一个清白,受到人民的尊敬。而讲假话的人,尽管也一时得势,但历史将无情地宣告他一害国家,二害人民,三害自己,最终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从王琚同志解决白河问题的过程中,我从内心里敬仰他,他不愧是党的好领导,用特殊材料铸成的好党员。在他逝世以后,我和几位老同志去天水县吊唁了这位人民的清官。在那个极“左”的年代里,象他那样冒着撤职开除的危险,以大无畏的胆略,开仓放粮,抢救人命,实在是难能可贵,我认为他是一个高尚的人,舍已为民的人,爱民如子的人。以具体的行动实现了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这里,我要告慰王琚同志的在天之灵,你曾经为之奋斗过的礼县和全国各地一样,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绝大多数人已基本解决了温饱,有些人正在向小康的大道前进。
原载:陇南市政协《文史资料》(第五期)(读取时间:2008-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