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崽子》摘译

饥饿岁月(一)

芦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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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和初中第一年,正是大饥荒在华夏大地上疯狂肆虐
的高潮期。这场饥荒夺去了数千万人民的性命,超过了历史上和平时期一切
非正常死亡的人数的总和。

  和斯大林制造的人为饥荒不一样,我们的人造饥荒并不是特地设计出来
迫使农民屈服的伟大战略部署。毛和他的战友们绝对没有那麽恶毒。相反,
他们比谁都更盼望中国能变成世上最强大的国家。问题是,在他们的雄心壮
志与其治国的能力之间,横亘著一道万里长城,抱负有多高,能力便有多低。

  当年中共的干部和苏共的干部组成完全不一样。苏共的干部都是学院里
训练出来,而中共当年的干部基本是农民出身的一穷二白的半文盲。苏共有
著深厚的尊重知识与技术的欧洲传统,而中共内部盛行的则是暴发农民那蔑
视一切智力活动的反智主义。斯大林的口号是“技术决定一切”,而毛的口
号是“卑贱者最聪明”,立志“愚公移山”,靠愚昧与顽强来改天换地。就
这样,“外行必须领导内行”成了时代最强音,而“大老粗”变成了最光荣
的头衔。党当仁不让,充当了万能导师,不仅教导和监督人民所有的智力、
体力活动,而且还扮演类似西方教会的道德指导者的角色,解答从爱因斯坦
的相对论是否属於唯物论,直到头发应剪到几寸才是革命者的一切问题。这
种无知与傲慢联姻的结果,便是那压倒一切的、无所不在的、令人无法相信
的愚蠢。

  早在大战钢铁之前,毛的政策就极大地损害了农业生产。他教导农民怎
样种地,告诉他们高产的关键是把地耕得越深越好,农作物种得越密越好。
於是全国的土地便给耕到一米多深,密不透风地撒上种子或插上秧苗。深耕
把土壤的腐殖层翻了下去,把生土翻了上来,而密植则使秧苗因为缺乏通风
而腐烂。

  在1958年的大炼钢铁中,绝大多数农民被征召去炼钢或是修水库,庄稼
因为没人收获而白白烂在地里。在许多地方,哪怕是农民被恩准去收庄稼,
他们照样还是无能为力──锄头和镰刀早就给砸碎塞到“土高炉”里去了,
化作了一团团百无一用的“牛屎疙瘩”。浩劫并不限于农业生产:为了“烧
木炭”来“炼钢”,一山又一山的森林就被放火烧掉;为了从实现“每亩万
斤肥”的指标,一村又一村的农舍便被推倒,以便用墙土来作“肥料”;一
个又一个的水库修了起来,才发现要麽附近根本就没有水源,要麽坝基不稳,
洪水一来就要垮掉……那是一个荒唐成了现实而疯狂成为人生常规的时代。

  不仅如此,每个公社干部都被逼著撒谎,无限地“放卫星”而虚报产量。
国家於是相应地增加了农业税,使许多公社不得不以上交种子粮来完成指标。
与此同时,毛却在为粮食生产“过量”而发愁,担心国家实在没那麽多仓库
来储放,考虑是否该给全国农民放上一年的假。为了解决这个“粮食过剩危
机”,许多单位实行了“吃饭不要钱”。在党的殷殷鼓励敦促下,大家“鼓
起干劲高产,放开肚皮吃饭”,以撑破肚皮的实际行动来为国家分忧解难。
出於同样的原因,周恩来总理向国外大量出口谷物而收买黄金。於是,国家
的储备粮就这样迅速地冰消瓦解了。

  1959年,在“大跃进”发动了一年之后,这些疯狂政策的后果便开始显
示出来。那年夏季,许多地方开始饿死人的消息总算穿透了中南海的高墙。
根据毛的命令,政治局在庐山召开会议,来评估形势并作出必要的政策调整。

  不幸的是,正直的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在会上讲了话。他给毛写了封信,
指出了国民经济中的一些严重问题。尽管信的措辞极度委婉温和,它仍然激
怒了柯庆施、李井泉等人。这些人正是靠吹捧“大跃进”才获得毛的欢心的。
他们的游说煽起了毛的疑心,毛将彭的私人通信当成了向他本人“下战书”,
於是便威胁全党全军必须站在他一边,否则他就要重上井岗山打游击来推翻
党。除了朱德有几分不情愿,绝大多数政治局委员都迅速站在了毛一边,刘
少奇和彭真更是积极的倒彭派。於是彭和他的几个朋友便成了“反党集团”
而被罢官。

  这一事件彻底地改变了形势。现在,是否继续“大跃进”已不再是个经
济上的决策,而变成了一个面子问题。在中国,面子有时比性命还重要,这
是一个西方读者无法理解的。为了证明彭对大跃进的批评是毫无根据的诽谤,
毛和他的同志们虽然完全明白那些灾难性的政策的严重后果,但他们别无选
择,只有硬著头皮将“大跃进”进行到底。最初的调整政策的打算如今是再
也不提了,相反,一场“特大跃进”在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地展开,直到整
个国家一头栽进了深渊。

  甚至在整个国民经济彻底崩溃之后,如何才能保住面子仍然是当局最关
心的、压倒一切的首要问题。为此,尽管他们知道每时每刻都有人在饿死,
还是照样拒绝了国际社会提供的紧急援助,并坚持以谷物和肉食赔偿欠苏联
的债务,以免在对“大跃进”说三道四的赫鲁晓夫面前丢脸。

  当然,当局也尽力想了点办法来挽回局势,然而他们能想出来的高招,
却是以牺牲农村来保住城市。这完全是策略上的考虑,因为城市人口远比农
村集中,所以坏消息也就更容易扩散而广为人知,这对於维持“安定团结”
显然是不利的。於是,在“大跃进”中上马的大批工程都给取消了,从农村
招募来的数百万工人被一律遣返回原地。国家只负责供应城市人口的口粮,
让占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广大农民去自行挣命。即便如此,虽然城市
人口大大减少了,国家还是找不到足够的粮食来供应。

  好在糊弄人民远比糊弄大自然容易,在这方面,官家的智慧从来是无穷
无尽的。解决这个问题的妙法是公共食堂。所有的单位,哪怕是街道委员会,
都办起了食堂,而所有的人不论有无工作,都得在食堂吃饭,不许在家开伙,
就连家庭妇女和退休职工都概莫能外。唯一的例外是年幼的儿童,只有初小
以下的孩子的定量粮获准保留在家。

  这样一来,聪明的官家便摆脱了向私人供应粮食的不愉快的负担。如今
他们只需向单位供应粮食。哪怕是在灾荒最严重的时刻,国家供应的定量都
从未象《鸿》上说的下降过。张戎出身高干,却对我党毫无认识,居然如此
低估当局的智力──他们根本用不著去降低一个只存在于纸上的数字。至于
张戎写到的每月有多少多少两的肉和油则更证明了此人不但没有民间社会的
常识,而且连思路都不甚清楚:如果真有什麽肉和油,又怎麽还会有她所说
的四千万饿殍!官家小姐写的回忆录,读起来总是免不了“何不吃肉粥”的
感觉。

  和同学们一样,我也在学校的食堂就餐。那时中学男生的定量,是每月
32斤包米面,然而那只存在于纸上。真正供应的粮食倒底是多少,这大概是
永远也无法查明的战略绝密。滑稽的是,当时竟没谁看穿这袖里乾坤,却一
致把炊事员们当作了替罪羊, 认为是他们“夺我口中食”。 他们当然也偷
──饿急了,谁不偷?然而区区几个炊事员的盗窃就能引起全校师生那难熬
难耐的饥饿,这神通也未免太大了点。

  每逢吃饭时间,值日的两个同学便各携一盆,前往食堂去打饭,带回半
脸盆包米面糊糊,半脸盆萝卜汤(或洋白菜汤或酱),在50多双因冒著饥火
而显得特别明亮的眼睛的密切注视下,开始隆重的分饭菜大典,将那些汤水
舀到50多个搪瓷或陶土大碗中去。不幸的是,既然不用量筒或量杯,等分液
体就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於是不久吵架和打架便成了我们进餐大典中不可
或缺的一个庄严仪式。这让事情变得更糟,因为无论是君子动口,还是小人
动手,都需要宝贵的能量,而那玩意儿却不是我们的液体食物能提供的。

  我们的主要能源,那熬糊糊的包米面,是现代中国人的发明,可惜李约
瑟没有收进他的书去。跟别处能见到的平庸样品不同,咱们的包米面是整个
玉米棒子连核带皮一道磨成的,有时连玉米杆子也磨了进去。所以那面粉看
上去十分光亮,极富美学价值。可惜人长的不是牛马的肠胃,没法消化吸收
植物纤维,所以那面粉的绝大部份营养内容进了咱们的尊腹后,只是匆匆到
此一游,便“酒肉穿肠过,炉火心中留”了。

  更有趣的是那糊糊比白开水也稠不了多少。几年后文革中我看人家用浆
糊刷大字报,总是要情不自禁地咽口水:那可是白面熬的啊,而且还那麽稠!
要是当年咱能轮上那麽一碗,纵南面王不易也!当年咱们喝的是什麽东西!
饭后百步走,肚子便成了装进银角大王的紫金葫芦,唏里哗拉响得可以用来
发课。发完课后胃又变成了老君炉,“团团烈火烧呀,烧我心哪!”(《杜
鹃山》,柯湘唱)待到小便一次,胃里便立刻变得如竹之空,似谷之虚,然
而那腾腾烈火依然在,什麽也熄灭不了它。

  这种“食物”把我们班变成了一个无情的丛林,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饿狼。
继吵嘴打架的初级阶段之后,大家不久就学会了怎样更明智地投资自己那宝
贵的能量。在分饭菜过程中,不经过组织的层层动员,人们会忽然自发地、
不约而同地抢过放在地上排著队的大碗,用它来当勺子去盆里拼命舀糊糊,
一边使出无师自通的武功来,奋力将周围的人用胳膊肘猛烈地撞开。一次,
在这样的难忘的战斗中,我的陶土大碗被十多个搪瓷大碗强迫接吻,当场粉
身碎骨,化作数以千计的碎片,於是那天我便没有了晚餐,只从盆里抓起了
小半把糊糊。

  第二天我抱著个重金属装备卷土再来,发誓洗雪国耻,收复失地。可惜
我又一次不走运。还没等到我的重火器投入战场,头名好汉(不是小学的那
个,那位仁兄根本就没考上中学)便以万夫不当之勇,雷霆万钧之势,推开
众人抢过了面盆,突出重围,逃之夭夭。这流氓一面跑得飞快,一面还能象
马一样,把头伸进盆里去痛饮那宝贵的玉液琼浆!

  那辰光,我不过是个又瘦又小又苍白的男孩。如果我不用脑子,在这个
残酷无情的丛林里便只有饿死的份儿。所以,当头名好汉第三次故伎重施,
抢过面盆又要开溜之时,我便不失时机地一口痰吐进盆去。

  那一分钟,所有的人都如同中了大圣爷爷的定身法,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我得意洋洋地伸出手去从头名好汉中接过了面盆──连他也因为这突起的变
故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我根本不在意那盆里的口痰:那本是我口中出来的,
而林妹妹早就教导过我们:“质本洁来还洁去。”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又有
何相干?而现在这整整一盆、整整一盆糊糊都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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