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扬美古镇（下）

陈谦

我是更记得这样的生活的，就像我是那么深切地记得沿途路边、山丘上那些丰富、
苍翠的植被，它们在亚热带的阳光雨露里蓬蓬勃勃地疯长著，跟我的记忆之间，不
曾生出过半点的缝隙
车子很快就出到了郊外，去扬美没有高速公路，这让我近距离地看到了那些跟我的
记忆完全吻合的风景，心里一下就静了下来。
原来并不用走很远，就还有如此不变的风光。比如这山水，田野、蕉林、蔗地和农
舍，更比如那些跟城市隔离开来的人们。当我们在邕江边的渡口旁遇到了堵塞的车
阵时，我清楚地看到了雨中路边破败的集市里肮脏的肉案上待售的猪肉和躲雨的农
人一张张焦虑又愁苦的脸。摇下车窗的时候，我甚至闻到了牛粪的腥臭。我是更记
得这样的生活的，就像我是那么深切地记得沿途路边、山丘上那些丰富、苍翠的植
被，它们在亚热带的阳光雨露里蓬蓬勃勃地疯长著，跟我的记忆之间，不曾生出过
半点的缝隙。
不变和巨变，竟然都让我无言以对，心绪茫然。
扬美的四周，是满山遍野的甘蔗田和香蕉林。我於是说起那年在夏威夷，看到「参
观蔗田」竟然是一个旅游专案，引得车内众人失笑。然后停下车来，让我跟蔗田和
蕉林合影了一阵。
到达扬美的时候，天已经放晴。我站在镇外显然是新建的宽大停车场里，四下张望，
竟觉得一切都是在意料之中，似乎是很久以前，我曾经到过的处所。我们很快就坐
到了一对中年农民夫妇赶来的「牛的」上──黄牛拉的小木车，一摇三摆地走进了
古镇的心脏。费用是二十元人民币。
「牛的」停稳之后，那个丈夫留下关照黄牛，而妻子就担起了导游的角色。我们跟
在这位瘦高的女人身后，沿著青石板走著。虽然平整、光亮的石板和那些念起来相
当现代又过於邀吉讨喜的街巷名多少让人心疑，但跟我到过的那些个著名的江南水
乡古镇相比，这儿的商业气息仍是非常稀薄，就连兜售号称「扬美三宝」──「头菜、
沙糕、豆豉」的商贩，也只是零零散散的几个上了点年纪的农家妇女。而她们所售
的东西，一看还真像是家庭自制的。从临街人家的视窗和门堂里望进去，多是一些
闲散的身影，电视开著，音响很大，也没人在看，人只是晃著，似乎什么也不做，
似乎又在做著什么。就是几个人在一起，也是那么悠闲地坐著聊天，并不见江南古
镇闲散人家里那一台台的麻将，倒让人有些意外。
我们的导游虽然是有问必答，但她并没有给出什么系统的介绍。在走过了万水千山
之后，扬美这个建於宋代的古镇的风光，其实并没有给我特别的惊喜。站在临岸的
树影里，遥望左、右江交会处的茫茫水色，我不用她说，就能想像出由於近水临两
江的地理位置，当年它的繁华，肯定跟它是商品大集散地有关。当然，后来读资料
时看到，明朝著名的旅行家徐霞客从南宁乘船到过这里，曾盛赞扬美镇的沿江风光。

我们由这位瘦高个子、国语说得还挺不错的农家妇女领著，匆匆看过了扬美古镇的
魁星楼、清代一条街、明清古建筑群、梁列亚（辛亥革命志士）故居等「八大景点」。
因为到过了北方和江南那些文明更为发达的院落和庭园，走进扬美那些「大户人家」
的老宅子里，我们四位都持著多少有点潦草的心情。我似乎更喜欢跟那位农家妇女
聊天。她穿非常简单、素净的布衣裤，却不给人以寒伧的感觉。她告诉我她自幼生
长在这个人口五千多人的镇上，又嫁在镇上，所以对古镇是很熟悉的，平日大部分
时间是打理蕉田，活不多的时候，就给镇上的旅游开发公司任导游。她育有一子一
女，还专门提到，因为有个儿子，感觉特别的满足。大概是见我的反应不够强烈，
便又跟我感叹起农村人如果没有儿子，晚景会是多么的凄凉。我点著头，却无言以
对。我们自幼生长的环境仅仅三十公里之遥，跟活出了广阔空间的我和我的女友们
相比，她们今天仍要延续著自己母亲们的无奈。这不变，令人心酸叹息。
在一个离开扬美、离开故乡不久的夜里，我跟一位元老朋友在电话里聊起了我刚结
束的故乡之行。我坐在上海的酒店房间里，从低垂的窗廉的空隙里看出去，是这个
中国第一大都市灯红酒绿的一角。我突然感到了更深的落寞，忽然就说起，我这个
时刻，最怀念的是去扬美古镇的路上所见到的那些从不曾改变的、铺天盖地的绿色，
这句话一出口，我的眼睛就盈满了泪水。我接著就开始哭诉，我是如何地被父母最
后居住地门前的现代化的大马路刺伤了，我抽泣著告诉朋友，我记得很清楚，就在
六年多前，我陪父亲走过那条羊蹄甲绿叶遮天蔽日的马路去医院时，父亲脸上是镇
定却带著忧伤的表情可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终於哭出声来，连自己也
不知道真正是为了什么，越哭越伤心，让我的朋友，在电话的那端，不知如何相谈
下去。
历史就是这样写成的。特别是在时代面临著巨变的时候，我们向任何一个方向转身，
都可能面对一份莫名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