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扬美古镇（上）

陈谦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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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锡光邀约同游扬美古镇的电话打进来时，我正躺在床上恍惚著。窗外不时有雷
鸣在南疆夏季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炸响。
这时，我听到了锡光在电话的那头问：「你有没有去过扬美古镇？」
我自然是没有去过的。当我披著青春的华服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作著漫无目标
的穿行时，人心和时代是同步的：我们痛恨自己被世界甩下来的那段漫长距离；我
们朝思暮想的是如何向前飞奔。我们的心思和目光哪里又来得及去光顾「古镇」？
但我却以为自己是了解扬美的──在我按青春的愿望一路向前狂奔了很久很久之后，
在旧金山湾区我栖息的角落里，我和她不期而遇。
那是一个春意盎然的周末下午，我就著清茶浏览中文报纸花花绿绿的周末版面，
「扬美古镇」这四个字，因为跟我的故乡连在一起的关系，一下从纸堆里跳了出来，
紧紧抓住了我的目光。我的心情在那一刻是惆怅的，为我竟然不曾知道有这样一个
古镇被完整地保留在离我自幼生长的城市、广西首府南宁仅三十公里的地方。我仔
细地辨认著报纸上图像清晰的那些照片。古镇的形象是陌生的，但在那个下午，我
却记住了那些陌生。
我回答锡光的声音肯定是兴奋的。我连说了几遍我要去的。然后我们约好，第二天
的下午，锡光、施建和黎黎三位我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将与我同游古镇。
我起身停掉了屋里的空调，开了小小的一扇窗，让潮湿温润的水气夹带著从地表卷
携而来的热流缓缓涌入，将我慢慢包围起来，然后我的皮肤上开始冒出细密微小的
水珠，贴在脖子上的头发接著变得黏起来这一切让我又想起了多一点的事情：这是
过去的日子里最寻常的夏季天候，而那时的我们家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空调。
离乡去国十四年之后，第一次在夏天里回到故乡。走在这些年来我在异国漂泊旅程
中时常怀想著的亚热带暴烈的阳光下，晃进视野的却是一个全新的、跟我的历史已
经完全断开的城市。我必须不时站下来，揉搓我那双被几乎是白热化的光芒刺痛了
的双眼，心里一阵阵的空茫。我不愿意对自己讲，但又忍不住要对自己讲：我们果
真是回不去自己的故乡的。
这是一个绿得如翡翠一般的城市。她曾经的内敛、质朴、本色和边缘化，裹在不同
层次的绿色之下，一直和我的童年、青少年的日子一起，安眠在我记忆的深处。我
想我是不愿意它们被唤醒的。可是我却要回来，回来就只能被历史强迫著，去拥抱
另一种记忆。
虽然当我面对这个城市那些傲人的新式楼宇大厦、新辟出的高架和景观常常是那样
的手足无措、茫然若失，但我却是懂得的：如果我一定要说，只有藏载著我的记忆
的故乡才是最美的，那是令我自己也不齿和羞愧的矫情。
我时常沈默。当沈默也不能排遣心中的疑惑时，我会一个人出行，到大格局还未被
改造过的老城区里去走走。我站在这个城市当年最气派的百货大楼面前，还能想起儿
时的自己，揣著一元人民币，跟著母亲任教的学院的车子从郊外朝它寻来时，心里
那份拙朴而幼稚的兴奋。那些粗糙的玻璃货柜里展示的花尼龙袜子、广口花搪瓷碗、
纱巾、玩具和包裹著五颜六色玻璃纸的糖果，曾是儿时的我最深切的物质向往。现
在我的朋友们都不爱去这「不上档次」的百货大楼了。她们喜欢这个城市里那座名
字非常小资、诗意的新商场：「梦之岛」。而就在那座老牌百货大楼的对面，也已
经兴起了几家新型的商厦，麦当劳的招牌更远处，是沃尔玛行将进驻的口号标语。我
其实也是喜欢新鲜、带著光泽的东西的，就像我也喜欢「梦之岛」那样，因为它们
跟我这些年来早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是那么地接近。然而，在这个记忆和时空总是
交错的场景里，这喜欢跟那喜欢，却是大不相同的。
我儿时住过的那栋二层楼房早已给推平了，站在那个原址上的，是两栋神气的高层
住宅。我窗后那棵每一年都果实累累的芒果树自然也消亡了。我真是愿意我是亲眼
见著它们消失的，那样的过程会是缓冲型的，它给你充分的时间，面对它的消失。
而不是带给你一夜之间万事灰飞烟灭的幻灭感，就比如突然见到父母生前最后住过
的楼房前突然变出了一条宽大的马路，我几乎不敢多看一眼，就掉头走远。
可是扬美应该是不同的，因为我不曾认识过她，所以我不知道，她将带给我的是一
种怎样的体验。
出行的下午又下起了阵雨。温和寡言的施建，给我们开著车子。我有些急迫地问了
好几遍：「大概要走多久？」四个人中，只有锡光是去过的，他坐在前座指引著方
向，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大概半个小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