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首页 ] [ 回论坛 ] [ 作者专页 ]

投名状:希望(小说)请冰叶姐姐指正

送交者: 贝苏尼2004/02/11 15:45:25 [状元纸巾]


希望

——过去的风花雪月之六

吴丹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汽车站上。

末班车早已开走了。

怎么就没有想到郊区车比市内回厂早呢?早知如此,就不该何老许进行那场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讨论。她沮丧地想。

当她离开老许的家,踏上冻得硬梆梆的大路时,心里曾掠过一丝莫名的恐惧,似乎预感到此去前途茫茫。现在清楚了,很简单:没车了,得“腿儿”回家。

她轻轻嘘了一口气,环顾四周:雪已经停了。整整一个冬天没有雪,春节过后却忽然纷纷扬扬飘来了满天的雪花,一夜之间就造成了银白世界。马路上的雪经过一天的车压人踩已经结成了肮脏的冰,在昏黄的路灯下微微闪光。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大卡车、拖拉机、小汽车呼啸而过。

怎么办?真的走回去吗?从这遥远的北沙滩到她在西城的住处?半年前大康第一次来看她的时候,她问过路上花了多长时间,他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半钟头吧。”可她知道,他不管走哪条路线都得换三次车。现在要靠两条腿一步一滑地走回去,想到这儿她的腰和胯似乎已经有点酸痛了。

当然,如果非走不可,她也不怕。她曾不止一次独自在漆黑的夜里翻越空无一人的大山,从她插队的村子到县城,大路一百二,小路六十,“半大半小”她一天就走下来了,眼前这区区一二十里算什么,何况还是平展展的“油漆”大马路?

但是,不能想点别的办法吗?她决定截一辆车。她离开站台往马路中间走了几步,站定,做好被无数次置之不理的准备,朝迎面开来的第一辆小车举起了手。

车稳稳地停在她面前,车顶上黄色的TAXI牌子和挡风玻璃上“招租”的红灯都在闪光。

原来是出租车,怪不得停得这么痛快。可是,听说现在出租车贵得吓人,她付得起吗?

司机已经把车门打开,问她上哪儿。

她局促地对司机说:“从这儿到市中心大概要多少钱?我没想到郊区车10点就没了,只带了5块钱。”

“上车吧。”

车在结了冰的路上轻快而平稳地行驶起来。

吴丹把头靠在柔软的靠背上,尽量使自己舒服些。一分钟前似乎不可战胜的巨大困难,竟然已经显得辽远而不真实。人最乐于忘却的,就是困境。但她毕竟没有完全忘记,于是对司机说:“师傅,多亏遇见你,我已经有点害怕了。”

“害怕?那你的胆子可不大,不像现在的女孩子。”

司机的回答大出意料。她其实并不那么害怕。没车,不就是走回去么?遇见歹徒的可能毕竟不大。但是,她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强调,甚至不惜伪装胆怯无助的习惯?大概是男士们猛烈持久抨击“逞能”、“男性化”、“任性”的“女强人”的辉煌战果。但是眼前这位男士却显然不这么想。她产生了好奇:“那你说,现在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呢?”

“她们胆儿可大了,”司机说,“上星期,有天晚上,都过了12点了,有个女的站在马路当间儿截我的车,手里大包小包的。谁知道她已经走了多长的路,还没带钱,跟我说得到家再付钱。这姑娘,真行!”

汽车驶过立交桥。灰紫夜色中,路灯的柔光一团一团的,像是桔黄色的绣球花在飘荡。

立体交叉桥,昏黄的灯光,困境,陌生人的帮助……好像电视剧里的情节。接下来是什么?对,该讨论人生哲理了!

吴丹很愿意。其实老许的话一直在耳边嗡嗡响,从来没停过,“你们根本就不合适!”

老许是大康的莫逆之交,合租郊区农民房已经有六年了。他们一块儿喝酒,抽烟,诌打油诗,电炉煮饭,脚盆炒鸡蛋,拉京胡,弹吉他。

“我就弄不明白,你俩怎么会一下子就那么好,”老许说,“又不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fall in love。”

是的,他们相识时都已经不年轻了。那是在一次经济发展综合讨论会上,他比她还要大一岁。他们也确实是在极短的时间里fall in love,短得不能再短。后来他多次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她总是说,从他们第一次交谈,谈宇宙怎样在十的负三十六次方秒里由一个无穷小的质点展开,门旮旯里的笤帚是不是审美客体的时候。可是事实上,当她踏进会议室的时候,鬼使神差就坐到他身边,作这样的决定需要十的负几次方秒呢?

然后,然后就是无意中窥见了他心中的深渊,怀着怎样的恐惧。再然后,同样无意中窥见了他心中全部的美和善,伴着灵魂深处的悸动和震撼。再然后,他们开始别扭,开始吵架,终于,分手了。

当她经常见到大康的时候,有千种疑虑,万种不满,她以为,这就是痛苦。可一旦见不着了,才知道痛苦毕竟是生的感觉,世上还有一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欲哭无泪,欲笑还哭的境界。她才知道,就在那些哭哭笑笑之间,大康已经不知不觉成了她生命的全部,生活的唯一意义。她和他是不同的,因这不同,才彼此不能理解,但也正因为这不同,他对她来说才永远新鲜,她才永远有探究的愿望。沟通的困难,更激起了她不可遏制的自我更新,自我完善的欲望,她要更好,更善良。不,没有他就不能生活。自尊心,以及过去看作最高价值的“自我”,都变得毫无意义。她要找到他,告诉他这一切,永远不分离。

然而,大康仍然沉默,显得高深莫测。她几乎要绝望了。


她看了一眼专心注视着前方的司机,迟疑着开口问:“我能提一个问题吗?”“当然可以。”司机竟然丝毫没有表现出意外。

“那么请你告诉我,人该不该有希望?”

“应该有希望。”司机不假思索地说,似乎对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早已想得很透彻了。

“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有希望吗?”

“是的。”

“也包括看上去没有希望的情况?”

“包括。”

她忽然觉得,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离自己很近,他身上有一种值得信赖的东西,一种真正的堂堂男子汉气。

“你一定有个幸福的家庭。”

“你一定是个有责任感的家长?”

“是。”

“你一定很爱你的爱人和孩子。”

“是,”司机仍然不看她,头也不回地说,“我看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这事,恕我直言,大概是生活方面的。”

“是。”

“其实,谁也不是一帆风顺的,都免不了沟沟坎坎,要紧的是自己拿定主意。你说我的家庭很幸福,确实很幸福。可这幸福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当初,我要是差一点劲儿就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能讲讲吗?”

“当然可以。你看,我是个司机,我的父母也都是工人。在家里,我排行第五,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可我爱人家里,不瞒你说,是个相当级别的干部。她有好几个哥哥弟弟,当初都不同意她跟我好。”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初中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郊区一个农场。她和我一个连队。当时她父母还没解放,哥哥弟弟插队的插队,分外地的分外地。一个人常常心情不好,她觉得我像个大哥哥似的,有什么事儿都跟我说。后来我们就好了。在农场两年多,互相没少照顾。”

车停在她住处的大门口。大门还没有关,传达室内外空荡荡的。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都回了北京,”司机的手还是扶在方向盘上,仍然看着挡风玻璃,“她的父母都解放了,安排她在一个机关当打字员。我近工厂当了工人——开出租车是这两年的事。”

“她家不同意你们好?”

“是呀,她母亲不同意,那几个哥哥弟弟也都反对。”

“她动摇了?”

“动摇了,跟我吹了。”

“那你怎么办呢?”这是她最关心的。

“我等着。那时我有一个信念,她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再来找我。也可以说是一种直觉吧。可说实话,那一年多里我很痛苦。我那些哥们儿知道她跟我吹了,有说我想攀高枝儿掉下来活该的,有权我重打鼓另开张的。我也不跟他们多解释,只管闷头干我的活儿,钻我的技术。下了班就在宿舍里看书。后来,她真的回来了。我们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现在,不瞒你说,她父亲最看得起我,逢年过节,一大家子在一起,她父亲跟我话最多。他自己那几个儿子,唉,我也不想多说了。”

吴丹也默默地注视着挡风玻璃,上面映出她裹在白色厚羊毛围巾里的脸,笔挺的鼻梁,光洁的额头,略带忧郁的大眼睛和线条优雅的嘴。她不美,然而是聪慧的。

她小的时候,皮肤还没有被高原的风吹得粗砺,心灵也还没有被接连不断的突然性打击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是晚来的独生女儿,父母的掌上明珠,众人面前骄傲的公主。她听过这么一个故事,说人类触犯了天神,被关进一只封闭的盒子,忍受瘟疫、辛劳、罪恶、伪善、欺诈……从此人生就成了痛苦。但是,盒子里还有一种东西,那就是“希望”。她太小了,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希望”和那么多的丑恶和凶残对抗,更没有想过是否能够取胜。后来看到希腊神话里潘多拉盒子的故事和这个有点像,但那是从盒子里放出许多东西。不过,关起来也好,放出来也好,都是“希望”混杂在昏天黑地,妖魔鬼怪之间,做着无力然而持久的战斗。

可是,就是什么才是希望?希望是一种信念,是人们在强大的,同时包含着无数可能性的现实面前作出的自尊的选择。司机的信念是 “她一定会回来”,她呢?




加跟贴:
名字: 密码: 按这里注册

主题:

内容:


[ 回首页 ] [ 回论坛 ] [ 作者专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