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炒(一)

融融

是的，逃跑，这一生中，她最熟悉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逃跑。她从小就是个逃兵，
每一次都是出於本能和不得已，又受内心的谴责。最后，逃出了生她养她的亲友圈
子和那片土地。

{1}
圣诞节刚过，小雪。素妍开车去附近的「NBN」超级市场。说好了五点钟，琼在那里
和她会面。北方的冬天黑得很早，素妍一边开，一边欣赏著路旁的灯火风景，心里
想，如果没有圣诞节的彩灯，这辆车就像一个笨莽的醉汉握著手电筒，靠有限的照
明，歪歪扭扭地走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山道上。可是现在，好像进了迪斯尼世界里的
茫茫宇宙空间，星光变著戏法，把隐藏在夜色后面的银树金屋，一笔一笔地勾画出
来。
车窗的雨刷有节奏地划来划去，雪片被扫向两边。车窗玻璃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
晰。她好像看到了一对中年男女在迪斯尼乐园里疯疯癫癫，喜笑颜开。在那一个星
期的蜜月中，查里治好了素妍的「惧高症」。
车正从山上往下滑，这感觉就象腾空而飞的PETER PAN一样，晃悠悠穿梭於星辰云雨
之间。素妍，抱著我，不要怕。
那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睁开眼睛。来，让我们飞起来。
查里，我们真的在飞吗？
看，星星就在我们身边。
我的头发被吹起来了。
看底下，灯的海洋。
呵，像钻石湖一样
下了山，过两条马路就是NBN超级市场。圣诞节连著元旦。来超市的车络绎不绝，难
找泊车位。素妍兜了几个圈，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缺，离进口处不很远，靠著一杆
明亮的路灯。她泊了进去，看了看表，早到了几分钟，车里有暖气，她坐著，不停
地向外张望。
素妍今天下午接到好友琼的电话。琼新买的房子已经装修完毕，请素妍和菊蒂去玩，
算是提前过年了。素妍和菊蒂互不认识，但是，素妍知道菊蒂是个美容理发师，菊
蒂也知道素妍是个中文作家。琼说，菊蒂一直想学习中国的热炒（Stir Fried），
今天的晚餐，我来买，你来炒，菊蒂帮你剪头发。菊蒂住得很远，但是，已经去过
琼的新家。素妍住得不远，因为怕晚上认错了路，所以，说好了把车泊在一个叫
「NBN」连锁超市等琼来接。没有看到琼的白色跑车。
五时整，素妍站在超市门口。今天她穿了一件藏青红花的毛绒线大衣，带了一瓶
「李锦记」豪油，一个照相机。她面向停车场站著，看到她的人很多，都是来采购
的，手推车空的过来，满的出去。五分钟以后，素妍想，这里怎么这里冷？她希望
自己能有一顶帽子或者手套什么的。
等待中，素妍不知道微笑了多少次，对迎面而来的陌生人说「哈哎」。别人也以微
笑和「哈哎」相回。没有人前来问她， 是不是需要帮助？也许她就是不需要帮助
的模样？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只希望琼早点出现。她依旧面带微笑迎送来回的
行人，但是，笑容越来越不真实。没有人注意素妍笑容的变化，从露出洁白整齐的
牙齿到抿嘴而笑到眼笑嘴不笑到以点头代替微笑。如果有人注意一下的话，就在这
个时候，素妍消失了。
她那走样的笑容让她打定了主意，必须拔腿而跑。不是因为看到了琼，而是不想再
等不能再等，笑容冻在脸上几乎收不回来。她觉得自己太暴露太没有自我保护意识
了。汽车停得不很远，但是，她好像跑了很长的路程。她第一次感到，距离是一种
感觉，感觉使距离变得不可估量不可捉摸。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手
表上的秒针，走得那么累那么慢，好像每走一圈化了一个小时。她并没有盯著手表
看，而在心里估计著自己对时间的忍受能力。雪花随心所欲地在她的周围飘飘落落，
有的沾到了她的脸上，头发上，她没有感觉。她被冻麻木了，唯有的感觉是时间，
是时间在和她赛跑，总是跑在她的前面，把她抛得越来越远。人们在她的面前走来
走去，可是，她还在原地，永远也跑不到自己的汽车旁边。不知道出於什么原因她
突然改变了主意，素妍猛一转身混入采购的人群，进了超级市场。这突如其来的转
身转得非常别扭，身体的上下部分并没有配合好，好像身体在转，双腿并不听指挥，
转得僵硬而且不得已。这样的举动完全在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她是应该站在门口，
等候琼来接的。如果就在这个时刻，琼到了，没有看见素妍，不白白错过了机会？
素妍到底还想不想去琼的新居，想不想教授菊蒂中国热炒，想不想
怎么不想呢？这是第一次和菊蒂见面，人家还等著学习和享用中国的热炒，素妍可
不愿意让琼和菊蒂失望。超市的门自动向她敞开，她的脚跨进了超市的门槛。她来
这里干什么？这个超市她再熟悉不过了，经常来买菜，角角落落，如数家珍。今晚，
她没有采购任务，也不想调查价格和发现新产品，她为什么要进来？她不知道。不
是她要来的，她也不知道是谁要她进来？她是身不由己。她只感到她的心在号召她
逃跑，否则她就要冻僵了。她的心一直在逃跑。是的，逃跑，这一生中，她最熟悉
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逃跑。她从小就是个逃兵，每一次都是出於本能和不得已，又
受内心的谴责。最后，逃出了生她养她的亲友圈子和那片土地。逃跑，也许就是人
的宿命，为了活下去，活得好一些，人人都在跑，逃离苦难，逃向和平，谁在乎跑
道上的道德标签？.
{2}
素妍实际上在超市门口整整站了三十分钟。在这三十分钟里，琼也是五点准时到达
了超市。她没有下车，一边开一边找素妍，没有找到。她把车停在靠近超市门口的
泊车位上，坐在车内等。她让暖气一直开著。琼等了十五分钟，不见素妍的踪影，
於是，拿起手机给素妍家里打电话。不料，手机需要充电，她干脆把手机关了。打
开了收音机，车里飘起了轻音乐。
琼从小喜欢音乐，还喜欢跳舞。她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一直是啦啦队的明星。她
的生活阳光明媚，一路春风，两年前，过五十岁生日的时候，还说说唱唱跳跳蹦蹦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