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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及其腋下的阴影

送交者: 一平2004/03/26 15:12:34 [一平纵横]



华盛顿及其腋下的阴影 一平


1

去华盛顿,最后一件事是看越战墙。这次游访是由死亡来结束吗?其实也可以说是开始。文明即是由死亡开始的。由之你可以想到古老的祭祀。在所有的文明中,祭祀都是它最庄严的仪式。永恒的神,和死亡对应,这之间就是祭祀。祭祀是通向神的道路。死亡最终体现了人的有限和悲剧,它和时宇构成了对人的绝对否定。在死亡之下,人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死亡笼罩着生命,这是人最大的悲哀和恐惧。人由古以来所叙说的种种阴府鬼怪都是它重重投影。于是人只有指向神,由之驱散那阴郁的黑暗。俗语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人只有面对死亡,才能看到现世的虚空,才会仰望天穹,渴望那永恒的光芒。人类早期文明是以人做牺牲来祭神的。今天人们把这看作野蛮。其实这是文明的启始。欧洲的文明人,他们的《旧约》中“神试验亚拉伯罕”一节即有这一“野蛮”的印记。十字架上的耶苏也是生命的献祭。他的伟大是他的自愿,他履行了神的意志。生命的牺牲否定人的世俗,证实神的至尚。它说--神在!由此人建立高于世俗,高于人自身,贯穿时间,绵延久驶,终极永恒的真理,原则,希望。当然这不仅超乎人的极限,也超于语言的极限。它只能是一个指向。神是一个指向,犹如耸入天空教堂的尖顶。人类世俗的社会和生活是这两极之间的房屋,它们是人直接的依靠,却立于大地笼于天空。“人”的肯定是由对其否定所建立的。文明的建立,其本身是残酷的。

当然在具体个人中,谁也不愿意接近否定。特别是在现代文明中,人们据有了更多的生活的可能。于是否定那些“否定”就成为新文明的时尚。他们自然没错,但他们说话的时候是在房屋中,有关房间中的生活。他们尚有居所,这是他们的幸运。在文明中忘记文明的根据是人性的自然,人趋向安逸舒适,这合乎情理。而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历经祖国古老文明毁灭的人,一个没有家园四处漂泊的人,我有幸看到另一面--文明的必需和建立。这是中国人的另一幸运。

2

从纽约到华盛顿,仿佛是另一时代。一端是神的殿宇,一端是魔鬼的城堡。它们如此迥异不同,却是一个美国。真是不可思议。白昼与黑夜,崇高与罪恶,上帝与魔鬼,如此难分难解,形影相随。它们实为一体,有如硬币的两面。

许多的神话中都有一个类似的传说,一个深渊关押着许多鬼魂,或有神的封条,或有龙的看守,一旦将其打开,流窜的鬼怪便带来大乱。那鬼魂即是人身中的恐惧与欲望。这即希腊神话中潘多拉的盒子,阿拉伯故事中的魔瓶。就是《水浒》也是由这个喻言开始。而所谓“封条”“看守”既是文明中的“禁”
与“律”,它们划出文明与非文明的疆界,秩序由此建立。它们是文明的基点和内部支立的骨架。揭去封条,文明就从内里开始倒塌,由倒塌到腐烂,到瓦解,到完结。这是文明消亡的另一形式。

纽约就是打开的欲望,欲望据有了权力。隔着东河,望着曼哈顿耸入夜空的神奇灯火--我称之为魔鬼的花园,一个朋友对我说:这是现代的奇迹,而它的权力、财富、显赫、才华、快乐,是和它的罪恶一至的,没有罪恶就没有它。它是罪恶的创造。纽约,魔鬼的城堡。我望这它,就望到了人的内心。罪恶如此强大,聚集了整个世界。人类从未变化,但是至现代,欲望--“罪恶”和“魔鬼”才赤裸矗立,成为人类的公开目的、旗帜和召唤,靡菲斯特带领人们,所向披靡。如果你读懂纽约,看到它的位置,人类的文明、未来就更加茫然。

但是世界毕竟还有它另外的一面,否则它即已崩溃,消逝是双方的消逝。只是在两极的对峙间,其已不在重要的一端。它远远地退去,至地平线的尽头,仿佛将即沉落,像黄昏的太阳,往昔的时光。那就是华盛顿(这里我说的不是它的政府和居民,纽约也同样)。当你由林立的纽约,把困顿的目光转向大地,转向它的河流,森林,莽莽沃野和天空,在它的尽头你就能看到它--看到古希腊的神光,自由、明澈、静穆、和谐;看到罗马的胜利、威武、庄严;看到基督教的清洁、秩序、自持、牺牲--西方古典文明。哦,沉落的城邦,远去的城邦,大地尽头的黄昏。

当然,我明白这个世界是一个世界。当上帝诞生的时候,同时也就有了魔鬼。魔鬼在上帝的体中。犹如没有人的欲望,就没有人;没有人,就没有人的至善和精神。记得在西藏拉萨,我仰望布达拉宫有如山峦的宫顶,佛光神圣;而我也看到了它脚下肮脏的街巷、乞丐、野狗、流涌的茅厕和阴森的牢房。于是我懂得了光明与黑暗,慈悲与残酷,崇高与卑贱乃为一体,这犹如我心中肃然的崇尚与黑暗的恐惧。这就是文明。但是无论如何人不能把魔鬼作为旗帜-这是现代的事;把黑夜作为白昼。到了这一步,文明就甚可忧郁--它穷尽了自己,就人性的可能其再无未来之道路。自然,这是文明自身的历程,如同季节的运行,树木的生长、繁盛和凋零。文明在时宇之中,它的规则是万物的规则。


3
华盛顿与欧洲那些著名城都的区别,是它的简洁。它没有奢华、炫耀、挥霍--这些正是胜利后的陶醉,它避免了这些,把它们让给了纽约。它保持了美国的秩序、清洁、肃穆、,呼应美国空旷的大地和清教传统。

从纽约到华盛顿,心情一下就明亮起来,内中打乱的秩序瞬然恢复,井井然然。也正是秋天,明亮清洁的季节。经过春天、夏天-那些生长、繁盛的日子,树木扎于大地汲吮养分、水、纷飞的阳光,它们耐心平静,朝夕酿造,直至秋季,而把生命的果实-绚丽的色彩展向天空,像是礼赞、献予大地的回馈。枫树、橡树、松杉,挺拔而清洁,它们的自持和静然显示着生命永久的信心和庄严。在天空、泥土、花岗岩、大理石之间,它们是生命,是那些死而永在的意志愿望。风吹过,林头哗哗的风声就像那些久远的魂灵自由飘荡徜徉。

古典文明是一元集中性文明。在形式上,它体现为整体性、秩序性和仪式化。整体是以封闭为前题的,没有封闭就没有完整性。它以一点为中心,建立秩序,而使部分具有和谐的一至性--整体。在整体中,个体遵从于整体,它的存在须适应整体秩序,或说整体秩序是它存在的前提。在整体中个体间具有同一性,它们是整体之部分。限制、制约个体,维持个体间的协调与一至是古典文明与现代文明的一个本质区别。古典文明以整体为本,现代文明以个体为本。古典文明的秩序是和谐、一体;而现代是彼此的对峙竞争,其体现为非秩序。

华盛顿广场很简洁,华盛顿纪念碑(独立纪念碑)、国会、林肯堂。不同于欧洲,白宫不在这一中心,它被放到侧翼,美国没有王权。华盛顿纪念碑和国会,其摹本大概是梵蒂岗。梵蒂岗的方尖碑在圣彼得教堂的怀抱中,光洁明目,在拼纹的大理石圆形广场,像一枚上帝指定的日晷指针。而在这里,方尖碑和教堂分离而独立。教堂相应缩小,收回了它的臂膀,它把中心让给了对方。华盛顿纪念碑褪去装饰,像长成的独立巨人,直矗天空。它取代了教堂祭坛的位置。这座方尖碑纪念美国的独立,它的下面是那场战争的死难者,他们是献给美国独立的牺牲。纪念碑由大地指向天空,把死难的魂灵奉于永恒的神祗,为神接纳、首肯。由之“独立”的命名,便具有了至高的神圣意义。华盛顿是美国国家的神话,不是基督的神话。由之我们可以看到,美国作为一个国家,其高于宗教。在以后美国的发展中,这个特点延伸到美国国家的强盛,国家机制、法律之健全,以及它文化上的欠缺。

方尖碑来于古埃及,其进入基督教便具有了装饰性。在基督教墓地,它们常常是白色的,高一些的便加有漂亮的底座,铭有文字或花纹。在这里,华盛顿纪念碑保持了花岗岩的原色,恢复了它的力量感,显示了这片空旷的大地上美利坚意志的质朴、刚健、强力,不可征服。相对基督教传统,它有一点异教的味道。它更本质地体现了生命的本原力量,这和古埃及的石雕是一至的。相对于欧洲,美国更野蛮,它的表述更直率,更本质。国家的立点在于武力,由武力而建立,由武力而维护。方尖碑直率地表述了这一古老真理。在大地和天空之间它是剑,矗立大地,显于天空,其将我们带回英雄时代。一个国家无论其历史怎样悠久,文明怎样灿烂,而一旦丧失武力的支撑,就是灭亡。由古埃及、希腊、罗马,到上个世纪的中国,这个历史是清晰的。说来真是悖谬,人类的文明建立于武力的基础之上,它的中心是黑暗残酷的,隐含着暴力、强制与杀戮。人类的历史就是人彼此相互的攻击、掠夺、征服、统治、屠杀,战争最集中地体现了人类这一生存本质。没有武力就没有和平,没有强制就没有秩序,没有黑暗的笼罩就没有光明的进入,而没有伤害、残暴、恐怖、无辜就没有公正、慈悲和爱。我们崇尚西方古典文明,实际上是崇尚它遗存的精神和文化仪式,而作为西方民众普遍的实际生存,其过去远远比今天不幸。正是基此,其才产生古典精神和文化仪式的伟大向度-肃穆、完整、秩序、和谐,尽善尽美。但如果把这座阳光中矗立的纪念碑从中劈开,其呈现的那不就是纽约吗?

华盛顿纪念碑象征美国的独立与自由。自由、独立是美国国家神话的核心。但是如果我们细想一下,就会发现其间的裂痕。如果说华盛顿领导的独立战争是神圣的,那么林肯所代表的美国国内战争即有问题。美国1861-1865的国内战争,其根本是维护美国国家的完整-武力制止南方的独立。这场战争违背独立自由之精神。按照这一精神,美国南方有权力要求独立,建立自己的国家,但北方以武力剥夺了他们的这一权力。因此“自由”“独立”的神圣是词语的神圣,这些词语在某些时候需要高昂,在某些时候则需要掩盖。国家的实际利益远远高于言辞。今天国家间的军火贸易对之有清楚的说明。

再进一层,就更残酷了。美洲是印第安人的土地,世世代
代,他们的足迹像这里的青草一样古老。但是他们到那里去了
?他们的“国家”、部落、祭奠、语言到那里去了?美国国家
的建立基于对印第安人残酷的屠杀,美国掠夺了他们的土地,
消灭了他们的文明和种族。因此,神圣的华盛顿纪念碑之下,
除了那些祭于美国独立的牺牲者,更辽阔的则是那无数被征服
杀戮的印第安人,悲痛沉寂,斑斑驳驳,布满美洲的大地。我
希望以后这里能有一座印第安人的纪念碑--他们古老的图腾,
未来以至永远,人们世世代代地纪念他们,像天空铺落大地的
云影。文明需要记住自己的胜利、光荣,但同时也要记住自己
的野蛮和残酷。文明是经由黑暗残暴诞生的果实。


“国会”,典型的欧洲建筑。古罗马的圆顶,延伸出古
希腊的檐顶和廊柱,由之你会想起欧洲漫长的文明-辉煌、悠久而又灿烂。白人不仅由欧洲带来了他们的武器,也带来了他们的宗教、政治、法律、礼仪、思想、教育、科学,欧洲的文明在美洲大陆开辟了新的疆土。人类历史上武器的征服屡见不鲜,但建立持久稳固的文明,却是另外的事。我们清楚白人对印第安人的屠杀掠夺,杀戮是人的本性之一,但我们还应该看到另一面,他们在美洲所建立的文明,强盛而宽容,自由而秩序,人道而富有理想,开阔进取,生机勃勃。它是人类至今所建立的最伟大的帝国-也许也是最后的。望着它从容自若富有生机地立于美国大地,作为一个中国人-古老文明的失败者,我心中有种种悲哀和沉痛,那些焚毁的瓦砾烟灰未尽,那也曾是伟大的文明,然而我于胜利者怀有敬意,他们有其胜利的道理。犹如这耸立的圆顶,他们的终级世界在天空-神之故园,因此他们有无限的理想,有对无限真理的指向,由之时宇为他们张开了最大空间,他们永不停息地追索真理、理想,这产生了他们的科学、思想和近代文明。至于这圆顶之下所发生的阴谋和权力争夺,是任何权力机制都所必然发生的,但是在争夺与阴谋之间,他们建有规则、相互制约和公共监督,而规则具有高于个人、权力和社会的神圣意义。规则、相互制约和公共监督制止权力的专断和腐败,维护社会的正义、清洁和有机秩序。他们的议会、选举、三权分立,体现他们的社会是公共社会-古希腊城邦,个人享有社会权力,同时承有社会义务和责任(而中国大体上是家族血缘性社会),由之他们的个人具有充分的发展,社会具有充分的活力。而这些都是中国所欠缺的,它的失败实乃自然。

严格地说,国会大厦较之欧洲文化风格有点变形,它的圆顶依然,但躯体却加大了比重,更方正,更敦实,重心更接近大地。远远望去,它的肃穆崇高之外,有些世俗的霸气。毕竟它是权力的中心--它借以神的名义实行对这片大地的世俗权力。凡是权力都有其黑暗性。“国会”和林肯堂、白宫都饰以白色,我想其隐秘的原因就是平衡这里权力的黑暗、战争和死亡的阴影。白色,崇高、神圣而清洁。

林肯堂坚实厚重,也可谓雄伟。这是一座突出体积和重量的建筑,谈不上精美。但适于美国的辽阔,它巨大的身躯挡住了其身后的空旷。文明最初的建筑都是笨重的,追求体积和力量,体现坚实稳固,如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长城。它们是文明起始的屏障和支柱。人在与大自然最初的对抗中,首先需要的安全、温暖和立于其上的信心,力量和体积平衡人的孤零、微弱和恐惧。至于精致,那是殿堂之内以后长久的雕刻。这是座古希腊式的神庙,由之我想到那座焚毁的阿波罗神庙。美国是它的复起吗?林肯的雕像很是巨大,立于其前,你很是矮小。林肯是美国神话的英雄,你看他的座姿多像埃及法老。林肯算是幸运,他生于美国的英雄时代,完成了他的政治理想。他做了两件事,一是维护了美国的统一,二是签署了解放黑奴的法令。对于美国历史,林肯也许比华盛顿更为重要。维护国家的统一,其避免了美国未来的分裂、内乱和战争-战争只有通过战争和武力的威胁才能制止;再其保证了美国近代工业经济的发展和推行。这即为美国未来成为世界最强盛的国家奠定了根本的基础。签署解放黑奴的法令,其以国家法律的形式制止种族奴役压迫,人生而自由、平等,其不仅仅限于白人,且适于所有种族和阶层。这个法令不仅解放了当时近四百万黑奴,且为未来美国民众追求自由、平等、人权的奋斗确立了根据,而成为美国的人文传统。六十年代马丁.路得金领导了美国黑人运动,当时他就站在这里-华盛顿广场,宣讲他的“我有一个梦想”,其开篇即说:一百年前,林肯签署了解放黑奴的法令,但是黑人的处境并没有根本的改变,现在我们来到这里要求兑现这张支票。一百年不是暂短的时间,语言和事实之间有如此遥远的距离。但是,毕竟有了这个法令,有了解放黑奴,有了种族歧视的废除。今天自由、平等、人权已是世界凝聚人类的一种共同理想。这几个词如果作为抽象真理其尚难成立,但是具体到各时各地人对人,种族对种族的奴役压迫,权力的专横,民众的不幸悲惨,这又确实是一种伟大的精神理想,是人类人文文明的发展。一个伟大的帝国,除了它的强盛,同时也要给人类提供有益的精神--文明;它除了强权与占有,亦需要承负世界的责任与义务。

林肯雕像很是体现他的性格,瘦削,骨骼清晰,目光沉毅炯烁,身姿衣着一丝不苟。林肯出身贫寒,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个人一生之努力,成之大业,可谓艰难之至。他信仰坚定,意志顽强,具有勇气和高尚的品质,但他不是一个快乐的人,而更像一个苦行者,通过自我克制压抑,达其精神道德的严整。由之你可以想到清教传统,想到基督门下的使徒。生命的秩序与力量产生于生命的束约。当代美国以消费、享乐,个人欲望为时尚,但奠立美国的实是清教精神。很难想象,如果不依靠武器,今天美国再打嬴一场战争。林肯奠定了现代美国,但他本人却是一个古代的英雄。如果在今天,美国人大概不会喜欢这个郁抑刻板不懂快乐的人。而他也一定对今天的美国大为困惑。他望着国会,以他的尊严,他大约羞于让自己的名字与另一些人并列。今天已是另一个时代。今天属于纽约,而不是这里。华盛顿远去了,林肯也远去了,他们进入了历史,进入了古代英雄的行列。

自由、个人权力是好的,是高度文明的体现,但其以人的自律为前提,否则其最终的结果是解除人的束约。人性是趋于纵欲享乐的,人性解除了束约,文明便由内部瓦解。文明始于戒律--人性的束约。“人”是人性自我约束的结果。犹太人把灾难不幸视为上帝对自己罪的惩罚,而罪就是背弃戒律,放纵欲望。几千年来,犹太人始终依于对罪的抵制,对上帝戒律的遵从,而延续自己的文明,即使在漫长的历史中他们没有祖国,而他们也依然存在。而当今美国的问题是过分夸张了自由,自由成为人解脱束约,放纵欲望的一个借口。当一种文明把自己的道德储备挥霍干净的时候,它也即将完结。好在华盛顿还在,基督教在美国尚有根基,美国人民的心灵还清洁,信守原则,有对正义、真理的热爱和理想。这是美国的希望。

对我来说,华盛顿其最有风格和创意的是它的水池。简洁大方,舒展亦明朗,干脆得没有装饰。其恰当的位置比例,使国会、纪念碑、林肯堂间开阔的空间有了联系,而为一体。祭祀、战争、英雄、权力,这些都太沉重了。但是在它们彼此之间有了水,水是生命,是清澈,是和平,是爱。在人类古老的哲学中,水是组成宇宙万物的元素之一。水孕育生命。在事务的冲突和毁坏中,水是宁静,是和谐,它在彼此间流动,使毁坏得以修复更生。我们很少用伟大来形容水,但于大地它是光泽,是闪于陶皿的乐声。在这里,这几座水池是青春和女性,天空之下,阳光之下,她们微微闪动,展示她们生命的明媚、柔软、无尽无休的优美,是爱琴海,也是久远之歌。高耸的独立纪念碑倒映入她们的胸怀,像远古的英雄走入她们打开的梦境,又像不朽的业绩铭于时间光辉的记忆。你看,它在水中多么清晰坚定,像神的指杖。水中的天空、云,缓缓运行,它们的世界高远开阔不可言喻。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有了另一个世界,万物才更为完整。水池两岸,青草茵茵,树木苍苍,小松鼠跳来跳去,巨大的树荫散发着友善的清凉。可以驻足,可以恬息。坐在草上,草叶下的泥土潮湿,心是一颗种粒,此刻它在泥土里,汲取大地深处的抚育。风、空气,这里之外是大自然无限的恢宏。灰雁、斑头雁、天鹅、野鸭、鸽子,徜徉于大理石池岸,或浮于水上,或成群地飞起,展开的翅膀打乱了倾斜的阳光。和平使它们坦然安和,和平使它们自由,和平使它们犹如主人。远远望去,女人鲜丽的衣着闪动于水、天空、岩石、青草树木之间,一个孩子扭动着小腿在甬道上奔跑,一位老人摘下礼帽向友人问候…。啊,如此和平,如此美好。所有的祭典、战争、英雄、权力都停止于此,这是人最终的意义。



据说越战墙是一个中国姑娘设计的,我为她骄傲。为纪念越战,美国曾向艺术家广泛征集设计图稿,应者云集。我曾设想过此事,真是困难。现代艺术是突凸自身,一个艺术家如何赋予越战以形式?且而限定是在华盛顿广场。这就是说要确定越战在美国历史及文明神话中的价值和位置。这远远超过了艺术的范畴,它要求艺术家具有历史和文化哲学的眼光。我是困惑的。困难,困难的不是对这场战争的艺术表现,而是它在美国历史、文明中恰当的姿势和位置。越战对于美国是痛楚的。这场战争对于美国是胜利?是失败?是骄傲?是酸楚?是光荣?是羞辱?是永久的希望、召唤,还是难以铭灭的悲痛?苏联解体之后,世界上只有美国依然保有自己国家的神话。当然,它是当今世界仅有的胜利者。这个荷马史诗中“伟大”、“英雄”的国度,如何面对这段黯淡、惨痛的伤痕呢?如果有一天美国的神话彻底完结,那么它就是由这里开始。必须承认,虽然有种种裂痕,但今天美国的神话依然具有生机,年青而蓬勃,它是美国强盛的依据。这里我要说是神话创造了强盛,而不是反之。俄国的瓦解是共产主义神话的破灭,这个神话缺少生命有机的根据,其背离人性原则,背离生命隐蔽的内部结构,这是共产主义神话破灭的原因。当然,所有的神话都会破灭,或长或短。美国神话最终可能将破灭于其个人的过分膨胀。

简单、质朴的常常是最好的。因为其在种种困惑迷茫中保持了生命的诚实,即生命于对象的真实直接的判断,而摆脱外在的控制与迷惑。在众多应集的艺术家中,那位中国姑娘可能不是最有艺术才华的,她的设计也未必是出于历史、文明的思考。一个美国社会边缘的异族女子,没有文化、艺术的优势,但是她保持了一个女子的心灵--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姊妹、妻子、母亲。在战争、权力、国家乃至荣辱之外,她们的全部心灵所在是她们失去的兄弟、丈夫、儿子、情人,永久的沉痛,永久的纪念。没有形式,没有言述,是悲痛的黑暗、沉默,是永在的泪泽和伤痕。这就是那位姑娘--所有美国的姊妹、妻子、母亲--另一个美国,在这座安放神话的祭坛,在英雄与荣誉、征服与胜利、国家与历史、天空与大地间所要讲述的。它如此的简单,如此的质朴,深切而永在。

感谢美国选择了它,美国尚有足够的胸怀和体魄接受这块小小的伤痕--人性对战争与死难的悲痛与沉默。如果想到人类一向对战争的夸张与炫耀,我们就会清楚这块狭长暗影的另一种意义。

越战墙的位置在林肯堂的下端,华盛顿广场左胛之下,那个靠近心脏的地方。一片舒缓倾斜的草坡,黑色的大理嵌在它的横截面上,漫漫长长,近六万牺牲者的姓名无一遗漏的铭刻在上面,又简朴又庄重。它的位置和仪态都是恰当的。在如此雄伟威武,阿克琉斯般英雄的广场,它在青草之下,依于泥土,沉静而沉默,像隐于其腋下的一片狭长的阴影。它在胜利与征服之外,在荣誉与炫耀之外,那是属于其自己的不幸、悲哀和痛楚。它是小小的,黯然的,但它靠近心脏,和心脏一起跳动,和血液一起流涌,流于树木、河流、天空和大地。它的诉说绵延而又漫长,轻微得只有寂静中心和血流才可以倾听。

黑色的大理石映着淡淡的蓝空和舒卷的云团,如此遥远,如此宁静。它们在死亡和黑暗之后,在那里你看到安宁、明澈和永在。密密叠叠的名字--噢,那么多的死者、年青的战士,每一个名字的后面就是一个生命,他们有呼吸,有目光,有审视,有爱,有悲痛。他们和我们如此之近,只有光泽之隔;而他们如此遥远,有如无数光年不可回渡。手指在光华的大理石上轻轻移动,抚摸凹下的字母,指尖微微颤动,牵连母亲们长久抖颤的心。这些名字是一扇扇的门,在生死之间,仿佛轻轻一推,便能走入。这里,那里,哪一个世界更安宁,更永恒?是的,我们的生命有一部分在那里。如果没有那里,我们将多么轻浮浅薄,多么浑浊空虚,生命没有了根。我明白生命之根实是扎于死亡的。谁逃离死亡,谁就丧失意义。人总是需要一次次回临死亡,清洗自己,由而更新生命。这就是古希腊悲剧的意义--人的净化与升华。基督教的根基建立于耶苏的死亡和复活。首先是死亡,然后是复活--永生的意义和精神。基督徒一次次走向基督,就是一次次经临他死亡的洗礼,而得生命精神的再生。这就是所谓死亡是文明的开始。

我想许多死者的家人都曾来过这里凭吊他们的亲人。今天,在这里来来往往缅怀的人,其中也一定有他们的父母、妻友、兄弟姊妹…。一束束鲜花,蜡烛,洁白的缎带和青绿的柏枝,映于黑色的大理石中,它们使这里、那里连为一个世界。黑暗中的清洁而明亮,美丽而肃穆。这是双重的奉献,可以说这是献予他们的,也可以说这是他们回馈于我们。由于有了他们、那里,而有这些--清洁、美好、敬重,人类自古以来的信念、意义和永恒。往来的行人驻足吧,让那里的天空、青草、鲜花、烛火、泪泽走入我们的生命。死之永在,生之永在。

由这近六万牺牲的生命,我也想到了另一端,这场战争中越南三到四百万的死难者,其更悲惨更不幸。那里也有对他们的祭奠与纪念吗?在这里,我们不该有对他们的祭奠与纪念吗?对于我,他们与他们没有区别,他们都是这场不幸战争的牺牲者。应该说,我更同情那三四百万更悲惨的人。逝则逝矣,而死者永在。今天,我们面对无数死难者,政治、意识形态都不再重要,我们不必固执于某一点去看待它。重要的是有过这场战争,有了这些无辜的死难。它的不幸是人类的不幸,人性的不幸,它是人类漫长的不幸历史的悲哀。

美国介入越战,当然是为了遏止共产主义的蔓延。由1959到1975,十六年,牺牲了近六万生命,伤者过三十万,所耗军费无以数计,其所留下的社会问题至今困扰美国。而美国最终撤军南越,有失体面地把南越“让”给了北越。于美国当初的想法,其无疑是输掉了这场战争。如此高昂的代价,意义何在?目的何在?美国输了,但是北越就嬴了吗?死了三、四百万人民,一千多万人无家可归。北越的经济、社会不用说,亦毁了南方的社会、经济和文化传统,一个国家满目疮痍,逃亡的难民潮水般涌向世界。这几十年,越南无论是作为一个国家,还是一个民族,都陷于其最悲惨的命运。他们嬴了这场战争,却输了自己的民族和人民,包括他们的文化,他们曾有的勇气和自信。“主义”、战争都没有救助他们,只是使他们更不幸,且而殃及寮国和柬埔寨。随着中国的改革和苏联的解体,越南也被迫改变自己。共产主义作为一个神话,或作为一个新兴的宗教,破产了。人性是有欠缺的,人类社会不会完美,不公正、不平等、恶力、黑暗是人性的一部分,与人具在。尽善尽美,是神的世界。绝对的理想是需用的,那是精神的指向。但把绝对的理想施于政治统治,赋以暴力和革命,只是更罪恶、更残暴、更黑暗。柏拉图的《理想国》是好的阅读,但要实施则甚于《一九八四》。绝对的理想,绝对的黑暗。人类历史中,共产主义革命是其悲剧性灾难之一。它最初的想法不是出于罪恶,而是要消灭罪恶。但是其却导致了更深重的灾难。人的社会只能基于有局限的人性原则。平衡地维护这个原则,是人类社会存在唯有的可能。半个世纪的冷战,最终苏联解体,中国变革,西方美国不战而胜,这在于他们维持了人性原则。这是人性在时间中的衡量、选择。

在俄国,在西欧,或在美国,我见到越南人都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我敬重他们,敬重他们的坚毅与顽强,这是生命的坚毅与顽强。他们如此弱小、卑微,却如此英勇,不屈不挠。不论属于何种意识,这种生命意志本身值得尊重。我同情他们,几十年的战争,几百万人死亡,千万人流离失所,贫穷落后,一片战争的废墟…。他们是世界冷战的牺牲者。二战后,世界没有大的战争,“和平”了半个多世纪,但是这里的战争却几十年没有消歇。东西两大势力在这条狭长的土地上,展示他们的对峙和较量。如果没有苏联、中国的纵恿支持,不会有这样长期的战争。东西两方为扩张自己的势力范畴,轻率地把一个几千万人口的国家,作为赌注推上了轮盘。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为之愧疚。我们负有责任。我尤其不能接受七十年代末那场中越战争。它不仅是不必要的,而且是蛮横的。人类的战争如此残酷,却常常是发生得如此轻易。

“越战”和“反越战”是一对词语。六十年代,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转折,美国黑人运动、女权运动、反越战,人类长期积蓄的人文精神显示出成果。自己国家的人民走上街头,反对自己国家的战争,且最终促使政府撤军,这是自史未有的(当然美国的撤军是出于美国的政治与利益)。其令人感动。感动于美国的民主制度,也感动于美国人民的人道精神。人们涌上街头一向是为战争的狂热所鼓动,而此人们是反对自己国家的战争。就反越战运动的理想精神,它标志人对战争、国家、民族观念的转变。人类的传统文明基于维护种族集团和向外的对抗--对外的否定、战争和资源的争夺。因此它是一元的,封闭、排它,秩序,具有整体性和高度的仪式化。人类群体因由外部的压力而聚合。我们怀念古典文明,但不可忽视它的前提是种族与种族、国家与国家的对立否定。权力意志与战争是其中心,犹如华盛顿广场的矗立的纪念碑--由死亡所祭奠的剑和力量。古典文明,其内部秩序、有机、稳定、人性,但其外部关系则以战争为根据。人类漫长的历史,充满部落、种族、国家、宗教间彼此血腥的敌视、屠杀、掠夺、征服,并不美好。汤因比讲文明的挑战,即是讲文明间的竞争与征服,但战争正是文明对峙的最集中的表现。

今天世界日益联为一体。无论是由政治现实,还是出于道德良知,今天我们都不该,也无法做到再把与它国、它族的敌对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过去,人们把对对方的屠杀征服,作为英雄和胜利来欢呼。但是如果我们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这就只有悲痛--人对人的屠杀和罪行,它是人类本身的残忍和悲哀。反越战运动正是在这一点改变了人一向的战争观念。再没有什麽战争的正义、英雄。战争就是人对人的杀戮。反战并不是今天的思想,古以有之,但经过这一运动,其才成为人所认定的人文理想。应该感谢那些美国人民,感谢他们的斗争,感谢他们对人类战争观念的转变。今天我们批判左倾,但是当初发动反越战运动的正是那些左翼青年学生和激进的知识分子。且有四名学生为之献出了生命。看来,理想是必要的,需用为之奋斗。但理想亦必须经过时间、社会、文化传统的层层过滤选择调整,才能转化为有益的事情。任何思想都有局限,不可以完全施实。因为语言是有局限的,人的思考、知能、经验有局限,社会、存在的转变需要自身的秩序与时间。这就是我们在理想之外,必须尊重文化传统,时间,社会和现实的意义。理想展向天空,在此世不可逼近绝对,尤其不能控制权力。

5

我们反对战争,坚持进步。但是战争恰恰又是人类文明史中促其进步的重要因素。欧洲文明的发达,其重要的原因是其多种族、多国家、不同信仰间频繁的战争。人类历史中,欧洲是发生战争最频繁最残酷的地区,两次大战发生于那里,不是偶然的,有其渊源和传统。春秋战国,是中华文明的灿烂时代,商、周文化经过战争,而分化、刺激、发酵,而有七国、诸子百家,政治、军事、经济、科技、思想、文化竞相发展,中华文化由之成熟、定形。这是战争的促使。但是这些“文明”的进步,人类为之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白骨遍于野,千里无鸡鸣” 。数千年的历史,世界的哪个角落不曾如此?

战争是人类不同群体生存竞争的终级方式。它最野蛮地体现了人类生命物竞天择的原则。它摧毁,但也强化人的生存。国家即由战争促成。人类自古的文化中,战争始终是颂咏的主要对象,由荷马史诗到华盛顿,到凯旋门,到红场的阅兵;由古巴比伦到印第的史诗,到中国的长城,到日本的武士精神。战争是国家民族历史的中轴。人们对英雄的崇拜,而它的后面正是战争。人们狂热于战争,因为人们只有赢得战争才能赢得自己的生存和肯定。战争强化人的生存意志,强化国家的机制与秩序,刺激生产与科技。战争中,由于共同的命运,群体内部人与人的关系加强,彼此有更多的认同,人更克制自己,更有责任性、荣誉感,人更有意义、价值,群体也相对清洁、稳固有序,人的道德提升。因为战争构成群体共同之危机,群体间个体与个体的冲突相对化解,共同的利益要求人们克制自己,团结对外。由而政治中,政治家便有以发动战争转移内部危机的手段。由而战争便是强化国家、民族的本质方式。再而战争把人置于生死危亡,于是人经历战争即有更深更复杂的思考。两次大战,人们对之的思考把人类人文精神思想推至顶峰。对战争的批判和抵制,也正是来于战争。二战后,人们如此强调和平,因为人们有太多的战争的痛苦。

战争如此残酷,人们痛恨它,却又与之相随,狂热英勇。人依其存在、进步。只是现在我们需要省问,这是什麽进步?有否必要?

人真是不幸。人于世上,佛教讲是受苦,基督教讲是赎罪。战争于人的存在,除了掠夺占有,还有其更深的内涵。在哲学上,肯定是以否定为前提的,也就是说肯定是以否定来存在的。一个肯定是无数的否定。当我们说:是什麽;其前在便有:不是什麽什麽…。人的一切所在都是追求肯定,无论是繁殖,是荣誉,是财富、是权力,或是知识、真理和信仰。人面对死亡和时宇的无限黑暗、冷漠,他说:不!他在、他是。但是他并不能得到回应,死亡依然,时宇依然。因此人的肯定只能由另外的人的方式进行。一是自然繁衍,一是信仰,一是人与人之间彼此的相互认定。人与人相互的认定,需要彼此的共同性,共同的血缘、生活方式、意识信仰和语言符号等等,这就构成人的群体。群体是人存在的本质之一。“他”与“他”的相互认定,而为“我们”。而“我们”是以否定“他们”为前提的,“我们”之所以为“我们”,是以“他们”为参照的。没有这个先在否定,“我们”就不能存在。除非“他们”同化于“我们”,否则其对立便不能消失,因为否定“他们”是“我们”之肯定的根据。人类群体与群体的对峙,文明与文明的对峙,是其存在的本质。战争更深入的目的不是资源财富的占有,而是征服--对方对“他们”的放弃,对“我们”的认从。宗教战争是最无实际价值的,但又是最极端的。神是唯一的,有“他们”,便没“我们”。唯有“他们”的不是,“我们”才为是。没有调和的可能。人们狂热地投入战争,作为大多数人并无实际所得,反而是牺牲,但是人们依然疯狂入投入,这是因为他们在投入中得到最充分的肯定。人对肯定的追求甚于死亡的恐惧。看来,战争在人存在的本性中。人微小脆弱,它在攻击与“征服”中才感到自己的强大和安全。

今天,我们的理性无法再接受狂热的战争。二战后,虽然是冷战,世界还是相对“平静”了半个多世纪。和平好,要珍惜。但是和平人就幸福吗?如果以纽约、伦敦、巴黎、布鲁塞尔,这些国际化大都市为现代生活的标志,那么国家、种族的概念已难以划分,个人权力超越群体。社会除了法律之外,没有共同的价值、信念、意识。个人充分自由,自由得人与人之间没有关系。这是一个生活的地域,却不是一个有机社会。人们没有共同的认定,也没有共同的情感联系。人没有了群体。人解脱群体,自然是充分享有个人的权力。但人没有了群体也就没有了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他存在的肯定性失落。因为其丧失了共同价值参照下的人与人的认定。上世纪末,卡夫卡写了《城堡》,那个城堡无论多么荒诞,但毕竟还有,他毕生的愿望是进入。以后加缪写《局外人》,那个城堡已经没有了,人和人的关系解脱,人就只有冷漠。进而,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冷漠成了怨愤和仇恨。而在贝克特,人就到了垃圾那里。近来美国校园接二连三的枪杀事件,是现代个人战争的缩影。孩子们忍受不了个人的孤单、无价值、无意义,便直接发动了战争。他们是要由这个战争寻求自己的肯定。如果仔细观察大都市现代生活,商业、新闻、影视、摇滚、交通、毒品、犯罪、人与人的关系,人实是生活于另一种“战争”中--现代丛林生存。新闻、影视、音乐中那么多的暴力,不是无故的,它适应人们的内心要求。人类群体间歇的战争,转为个人的日常性“战争”。战争不是人根深蒂固的本性吗?当然,这毕竟是另一种战争,不是直接的集体杀戮。

记得一个前苏联作家,他曾在军事学院工作。那时正赶上古巴导弹危机,他们都知道大战一触即发,但他走在莫斯科街头,看到人们依然熙熙攘攘谈笑如常,一点也不知晓。今天的世界自然不是那样急迫,但也有点类似。纽约、伦敦并不是全世界。冷战结束了,世界由两极对立转为多元对立,“主义”变成种族、国家、宗教,更直接更复杂更激烈。就是在美国也有狂热的种族主义、爱国主义。这里,我们不提那些事例,只要看一看近年的战事就清楚。国家、民族间的冲突、对立并不奇怪,只是由于种种发展,我们的地球变得更小更脆弱了,今天远远比过去危险。人类现有的武器可以随时毁灭这个星球。我们今天的生活实是在各方武力的威慑之下。谁都知道和平,但军费开支、军火贸易继续增长。科技日益进步,化学武器、生物武器、基因武器总有一天可以发展到大学生在实验室、计算机上便能制造,轻微得一个人可以携带操作。那个时候可能不再需要政府间讨价还价的橡皮谈判,一个狂热的青年可以独自冲上去,瞬间解决,像美国校园的枪手。人类传统的多次性战争已经过去,人类新的全面战争,将是一次性的、毁灭的、瞬间的。它远远比我们想象得轻易、简单。

地球只有一个,人类是同一的人类,任何战争、灾难都是人类共同的不幸。因为我们这个世界已变得如此有限。不会再有什麽胜利者。人的肯定不能再经由相互的屠杀而认证。人类已经联接为一个整体。族与族、国与国,都是一类。杀戮不再是荣誉。人类必须学会共同生活,相互肯定、容忍,把这个星球上的事情认为是人类共同的问题。如果我们把世界的种种危难,当作人类共同的对手,那么人类有可能由于它庞大的压力而集为一个新的“群体”。可能吗?会是新的《理想国》吗?无论如何,反越战精神是一个开创,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能的未来希望的起点。

6

华盛顿威武的广场,国会、林肯堂,矗立天空的纪念碑…。我在远方想起它,有时便突然觉得恍惚中那像是罗马的古迹。那道小小的狭长的黑色斑痕,像一道悲伤的目光,穿过重重时年,望着我,一动不动。

一九九八 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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