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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石之魂 俄罗斯游记之七

送交者: 杜欣欣2004/03/09 16:4:39 [江月茶寮]


墓石之魂 俄罗斯游记之七



莫斯科新处女公墓的卓娅墓


莫斯科河秀丽而宁静。河面波光潋滟,河水缓缓流淌,夹岸是成林的绿树和从翠微中透出的金顶红墙。一五二四年,为纪念斯慕棱斯克回归俄国,在莫斯科河畔建筑了一座新处女修道院。该修道院的建筑风格与克里姆林宫极为相似。若将克宫比作一位庄严的绅士,这座修院就是一位苗条的淑女。修院前,更有一池清水将其映照得愈加娇美。修院中,白色的斯慕棱斯克教堂敦厚园畅,红色的八角钟楼窈窕俏丽。教堂上绿色和金色的洋葱头,红白两色塔楼状若皇冠的屋顶都透出喜庆和热闹,这里真不似一座不苟言笑的修道院。

俄罗斯的修道院在历史上曾经扮演过极其重要的角色。平日,这些修道院是精神、文化和艺术的中心。战时,一些修道院又成为抵御外敌的堡垒。这座新处女修道院也见证了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在这里,曾经有若干皇族之妻女自愿修行,也是在这里,彼得大帝的异母姐姐索菲亚因为争权失败,被迫戴上了修女的面纱。一五九八年,波里斯哥都诺夫曾经在这里举行加冕之礼,而近三百年之后,拿破仑曾经想炸毁这座修道院,没料到的是,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位无名英雄切断了导火线,保住了这个文化古迹。

虽然修道院有着如此多的传奇,可惜这些故事毕竟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我们最想探访的是修道院南墙外的新处女公墓。

我们在公墓前下了车,赫然见到墓园的绿门红柱,这样的色彩与传统的代表着丧葬的黑白紫色截然不同。在这里长眠的都是苏俄历史上留名的人物,虽然他们名声的大小和好恶又各不相同。从售票处取得了公墓地图,地图上标示出大约三十个著名的人物。作家果戈里、契柯夫,画家列维坦、维拉丁斯诺夫,声乐家斯宾诺夫、夏里亚平,舞蹈家乌兰诺娃,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电影导演爱森斯坦,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普罗科菲耶夫等均图上有名。从地图上看,文化艺术和科学界人士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唯一在这留名的商人是特列季亚科夫,还是因为他保存了大量的俄罗斯艺术品,才得以侧身于此。

十九世纪前,西方人多葬于教堂院中,只有那些皇族贵胄才享有葬在教堂地板下或者墙壁中的殊荣。时光的流逝,管理的疏忽,这些拥挤不堪教堂院中的墓地渐渐地沦为杂草丛生,野物出没的恐怖之处。有多少鬼魂惊悚小说和影片都是以此种墓地为场景而展开的。一八零四年后,不知是何人的主意,摒弃局促的教堂院落,选些开阔地带,建起花园式的墓地。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墓地开风气之先,新处女公墓追随其后。在花香鸟语,绿树成荫的小道上,在那些各色石料雕成的墓碑前,访墓人不仅没有鬼域阴间的恐惧,反倒有评点历史欣赏艺术的从容。

我们沿着林荫小道按图索墓。花间树下,生者的哀思,对死者的悼念都透过那些全身或半身的雕像,碑上的浅浮雕和形状各异的碑石来表述。这些石雕的人物,有的托腮沉思,有的神态诙谐,有的仍舍不得与爱犬分离,还有的无法戒掉那极大的烟瘾。墓地之碑石被赋予了灵魂和性格,这些石之魂即向我们追忆了死者作为社会人的事业成就,又映射了生者对死者作为自然人的感受和理解。

我们最先拜访的是果戈里的墓地,白色大理石雕出作家敏感而略带嘲笑的面容。紧挨着果戈里的是契柯夫的墓地。 作家的墓是一座白墙灰顶的小房子,青铜碑正如小屋的窗户,房顶上竖起三支铁矛,四周围着雕花铁栏。小屋旁的红花开得真好,花间不见一棵杂草,看来自有对他心仪的读者勤来照顾。

著名的芭蕾舞蹈家乌兰诺娃于一九九八年去世,她墓碑上镶嵌着一张她的照片。但是,那并不是她‘天鹅之死’的倩影,而是一张舞者暮年的生活照。虽然,我还是希望看到她的墓碑雕出一只飞翔的天鹅,或是展示舞中的她,但是我确实非常佩服乌兰诺娃的勇气、自信和追求,因为,许多明星是不愿意展现他们的人老珠黄,甚至有人宁愿在年轻时弃世,也不愿让世人见到自己迟暮的面容。

距乌兰诺娃不远处,是若干艺术家和音乐家的墓地。肖斯塔科维奇的墓上仅仅刻着一段乐谱和音乐家的名字。我没有想到,这位作曲家的墓竟然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得没有任何情绪的表达。简单的和死者生前以旋律剑拔弩张、节奏繁衍多变的创作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我非常失望的是画家列维坦和电影艺术家爱森斯坦的墓地,他们两位都是视觉大师,可是墓地却建得这样的黯淡乏味,或许是身后过于萧条吧。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墓碑是一幅雪白的幕布,我看着这低垂的幕布不禁哑然,不错,戏是已经演完了。

过几个甬道,我看到歌唱家夏里亚平仰面半躺半坐着,他的右手舒适地搭在椅背上,神态逍遥自在。他是世界上唱得最低的男低音。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兰道、塔姆和卡皮查也在此地安眠。兰道早年在哥本哈根跟随玻尔, 而卡皮查早年在剑桥跟随卢瑟福。他们堪称苏联理论和实验物理之父。兰道曾经历过斯大林的牢狱之灾而安然无恙。在一次从莫斯科去乡村别墅的路上,发生了一场车祸。不幸的是,这场车祸不多不少地恰恰撞掉这位天才的灵气,而同车人连同他身旁的一篮鸡蛋却毫发未伤。兰道青铜雕像被高处的柏树枝所阻挡,所以,我们颇费了些时候才将其找到。不过想到他确实需要一处安静之地好好思考,寻觅的劳累也得以释然。

与传统的西方墓地相比,这里较少有以十字架、守望的天使、花环为主题的墓碑,但是,还是可以看到一些在西方常见的墓碑图案,如象征心灵的葡萄、象征希望的橡树子,象征和谐的竖琴和象征生死界的沙漏。或许,墓地里埋有许多十月革命后的知名人士和政治人物,墓碑建有更多的人物雕像,从而不可避免地为之涂上了斑斑的政治色彩。

在此安葬的有臭名昭著的日丹诺夫、布尔加宁,也有莫洛托夫、米高扬这些进不了红场墓地的高官。虽然这些政坛人物的墓占地广大,可是无法吸引访客驻足。是呀,谁还在乎他曾是苏俄的哪个部长或高官。记得某一位财长的墓建得特别宽敞,死者的雕像也非常高大,反而招来访墓者的一阵嘲弄,噢,原来是财政部长,难怪这么有钱。虽然,那些贫困潦倒的艺术家和文学家的墓地局促而简陋,人们还是愿意站在墓前背诵他们留下的感人诗句,哼唱他们谱出的美丽乐章。

在政坛被贬而失势的赫鲁晓夫已葬在此地。他的半身像雕得非常逼真,可是,雕像夹在黑白两块石头中间,显得十分窘迫局促。据说,赫氏墓雕的最初设计是只用黑白二石。后来,在其遗孀的坚持下,加入了雕像。这样的安排,反而倒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死者生前所处的矛盾时代。看着他的墓,我感叹俄国人的宽容大度,至少还给了他一席安身之地。相形之下,人民共和国的前国家主席甚至死无葬身之处。

在此地长眠的还有些传奇式的人物。斯大林年轻的夫人阿里留耶娃吸引了不少人驻足。雪白的大理石雕出了这个美貌女子的半侧头像,她的神态忧郁,丰厚的头发向后挽成一个大发簪,一只纤手搁在肩上。她本人就是老布尔什维克,其父为斯大林的战友。因为无力阻止斯大林的残暴,而愤然自杀。众多的访客忍不住要触摸这个美丽的雕像,于是,守墓人就用透明的有机玻璃罩住。可是人们还是不倦地将一朵朵粉红色的康乃欣插在玻璃罩的缝隙里。

曾经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家,苏联卫国战争的英雄卓娅和舒拉也在此安睡。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浅浮雕是一位高额头,长发后梳的瘦弱男子,他强撑着病体坐在床上。 卓娅和舒拉的墓地相对着,正如这姐弟俩生前一样地守望着。卓娅的雕像取材于她受刑的那一瞬间。女英雄双腿微曲地腾起,侧头引颈迎向德军的绞刑架。她的面容坚毅没有丝毫的恐惧,而从她敞开的衣服里露出一只饱满而园润的乳房,那充满了生命力的少女身驱流露出对生的渴望。在此地,即使是共产主义的信徒,即使是在革命的创作中,也不回避表现女人身体之美。

这里还葬有一位与中国革命关系密切的人物。那就是王明。他的半身座像雕得与毛泽东非常相像,遂不知他曾是毛氏当年恨之入骨的人物。不知到什么人在墓前摆上了鲜花。

戈尔巴乔娃的墓是最新的墓地。墓碑还没有建成,两个墓穴也未被覆盖上。墓前,只有一张大幅死者照片和一幅小小的圣像。那个闲置的墓穴显然是为那位二十世纪风云人物准备的。

新处女公墓堪称俄罗斯的国葬院。令人庆幸的是,那些只凭历史的偶然而被推上舞台的人物大多被祭祀在红墙内外。而安息在此的反倒有不少是创造历史的巨人。一个民族的国葬院代表着她的心态。英格兰的西敏寺兼容并收这两类人物。而法兰西的巴特侬神庙只供奉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和艺术家。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们能与这么多历史人物相对,新处女公墓的确是非常值得造访的。但是想及这些墓主间生前的恩怨,死后还不得不共处一地,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人生在一个庸俗的世间,生命往往只以一种尺度---等级来衡量。虽然能够侧身于此的都还算得上是一种哀荣,可是任何自尊的,且不说自负的智者绝对不能容忍这种等级观念的污辱。我想,如果生前无可奈何,死后终能挣脱这种桎梏吧。但是事情却并非如此,人们仍然愿意把等级带往来世,真是非常的悲哀。

拜伦在‘唐璜’中写道:‘在两个世界之间,生命像孤星一样飘忽于晨昏之间,无数世代的浮沫不断激起;而帝国排成起伏的坟墓,有如波浪滚滚而过。’当我们穿越那些落满灰烬的华丽的权贵者棺柩群时,除了恐怖和厌恶之外,毫无美好印象可言。时间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是绝代佳人,还是旷世奇才,都终有化为尘土的一天,只有那智者的独立思想才会永存于世,只有那些文学艺术精品才得以不朽。

杜欣欣记于二千年五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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