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赐予南半球两大奇观，令人梦萦魂牵。五年前，我们曾经伫立于非洲维多利亚的水幕之下，沐浴在赞比西河的飞沫之中。而今，另一夙愿又得以偿，我们徘徊于南美伊瓜苏瀑布群中，行船于伊瓜苏河之上，观赏月虹于水天之间。这星球上最美丽的自然景观大都地处遥远。维多利亚瀑布、尼亚加拉瀑布和伊瓜苏瀑布并称为世界三大瀑布，它们都因两国的界河而成。维多利亚瀑布伟岸粗旷，最为壮观。尼亚加拉瀑布依然带有些许野性，却又因北美的发达而沾染俗气。伊瓜苏是三大瀑布中唯一的女郎。她的瀑布群落多过维多利亚瀑布，她的身量又胜于尼亚加拉瀑布。 她妩媚多姿，风韵变幻，狂放如火又柔情似水，比她的两个兄弟都美丽。可惜亚洲没有大瀑布，<<徐霞客游记>>曾提到的黄果树瀑布如今只剩几行清泪。
高山是伊瓜苏河的父亲，雨水是她的母亲。从库里提巴海岸的山中，似一位林间赶路的女人，伊瓜苏蜿蜒西行数百公里，急切又慌乱。在巴西和阿根廷的边境，幽密的雨林展成开阔的草地，走入光明的伊瓜苏缓缓漫步，悠闲而温柔。
若非那些断崖，伊瓜苏不过是巴拉纳河一条支流，也许略为精致。若非那些断崖，伊瓜苏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一位多产的母亲。在幽密丛林的边缘，正当分娩之时，她柔软地将身体弯曲，弯曲成那么完美的一道半月。突然，她性情大变，在生产的阵痛之际，在雷电的轰鸣声里，在飘洒的泡沫之中，她的孩子纷纷坠地。在几公里的土地上，她诞下近300个孩子，却只来得及为其中的二十个起名， 那其余的早已身不由己或迫不及待地跌落下去。
在巴西境内，观瀑栈道蜿蜒曲折。我们从亚热带雨林出发，蔓草多露沾衣。在绿林的间隙，在每个迂回转折，在有意无意之间，对岸的危崖抖出一挂或数挂瀑布。那盆景般的瀑布递层跌落，参差有致，予游客以惊喜却又非咄咄逼人。悬崖之下，碧河相隔，阿根廷境内的瀑布或纤细优雅，不疾不徐，或灵动飘逸，挥洒随意，或飞流直泻，激情澎湃。无涯的绿色之中，几百匹瀑布延绵数里，时断时续。在沸腾的瀑布群中，圣马丁岛静立于河湾，它掩住若干珠玉水帘，人们难睹芳颜。
小路逐渐转为栈桥，三两人宽的栈桥直奔河心，浮桥之下白浪奔涌。苍天之上，十四匹大小形状各异的瀑布环绕四周。瞬间，桥上的游人被抖落到一个大水碗之中。狂暴的魔鬼喉劈面而来，猛烈地令人猝不及防。它咆哮翻腾，震耳欲懵，泣鬼惊神，栈桥在狂吼中颤动。是时水雾凄迷，冷雨扑面。须臾雾开雨散，蓝天捧出一弯鲜明的彩虹。
临近午间，我们来到伊瓜苏河下游，正是天阔云高，河远舟轻。泛舟河上，但见绿荫掩岸，风中蒲草不胜娇羞。崖边瀑布清寒，余沫激雪，碎玉石上。临近两剑客三剑客瀑布时，奔流渐急，水石相搏，云雾吞吐。小船左右冲撞，在岩石激流中寻路而进。几番急流之后，魔鬼喉汇合十四股激流，铺天而至，直落穹苍。伊瓜苏，你看似那么温和，何以诞下这气势汹汹的孩子。
船客们一任水雾飞沫溅湿颜面衣角，只只相机从雨衣内竞相探头。河水起伏，波涛颠簸，似乎要吞没小舟，船客连声惊呼。那印第安人传说中的蛇神，隐身于瀑布之后， 它显然已被激怒，刻意要惩罚人们的不敬。它放出身段，仰头拍尾，搅动旋涡。急流澎湃，巨浪骤起，小船不由退缩。为壮声势，船夫吼叫着，小船抖动着，再次前行。最终小船难敌水势，落败而逃。河水之上，晴日之下，一派空然单净。
次日凌晨即起，驱车直进阿根廷。自遥远的绿色中，河水汹涌地聚集，争先恐后地逃离寂寞的雨林。水的精灵们怎能知道，它们将经过怎样地跌落，再跌落，才能重归宁静，才能再次在平坦的河中嘻戏。自魔鬼喉上游，伊瓜苏河携带她的一些孩子，继续西行近3公里，次第倾斜而下，让它们哗哗坠地。
阿根廷的观瀑小道分为上下两环。上环蜿蜒于瀑布的上游，平坦易行。下环可达圣马丁岛，景色虽美，但石路陡滑，为众人所不取。
为了一睹圣马丁岛之后的瀑布，我们自上游攀下。山势直落百米，沿途雨林迂回，苔潮石滑，壑幽峡深，前瞻后顾，Bossetti、双姐妹诸瀑布一路随行。
到达河边，再乘小舟至圣马丁岛。岛子不大，但因瀑布隐身其后，不得一览无余，令伊瓜苏瀑布有别于维多利亚瀑布和尼亚加拉瀑布。上山石阶陡峭，令常人知难而返。攀上小岛，我们已是汗透衣衫。岛上人踪罕至，林中莺声清越。林木渐疏，水声掩住鸟鸣，雨林终而澄空出。Rivadavia 、Escondidio、圣马丁、Mbigua、 Bernabe Mendez瀑布突然展现眼前，恢宏壮观。面对如此瑰丽的全景，我再次感到对大自然的谦卑，也再次失语，唯有张开双臂，任全身沐浴于瀑布水雾之中，尽情领略阳光、云雾、碧水、蓝天和彩虹。
较之巴西，阿根廷的伊瓜苏国家公园更为开阔洁净，令人流连忘返。上环石路凌架于众瀑布的上游，凭空临虚，全景尽收。近前圣马丁岛水雾沸腾，远处魔鬼喉云蒸霞蔚。云雾开处，广阔的巴西林野奔赴天外。林间清流潺潺，各色蝴蝶在小路上翻飞。如花的仙子，树的精灵，忽而贴近泉石，忽而飞入树梢，在菊瓣间飘荡，在指尖上跳跃，自由如风，悠然如歌。
小路旁，几个瓜拉尼印第安女人垂着粗黑的长辫，安静地坐在草地上，面前放满手编背包挂毯。
瓜拉尼人深信，在那很久以前，伊瓜苏是蛇神的领地。蛇神残暴易怒，它要求人们服从，定期接受祭品。为求安宁和食物，每年人们都要献出一名处女。
这一年，正与武士塔瑞巴相爱的娜佩面临厄运。献祭的当天，这一对恋人沿伊瓜苏河驱舟而下，出逃而去，蛇神紧追不舍。
正当他们即将逃离蛇神的领地，暴怒的蛇神潜入水中，在地球的大肠里扭动。顷刻之间，河床断裂蹦塌，伊瓜苏河水倾倒而下，瀑布群瞬间诞生。瀑布吞没了恋人的小舟，娜佩化作水中一块黝黑的岩石，塔瑞巴变成河岸一棵孤独的椰子树。蛇神隐身于伊瓜苏瀑布之后，监视着他们。这一对恋人隔水相望，同心而离居。日月星辰，流转经年，若木石有情，必忧伤而终老。
黄昏已近，窄轨小火车在亚热带雨林中穿行数里，车上尽是四方来客。小火车的终点站设在魔鬼喉的上游。下车不久即踏上栈桥，铁桥长达一公里，横贯伊瓜苏河。目及之处，波宽水缓，蒿草袅袅，灌木葱葱。中流岩石星布，向岸椰树亭亭。苍茫之中，不知哪棵椰树为塔瑞巴，娜佩又在何处？
水雾趋浓，涛声渐急，流水愈疾。魔鬼喉的正上方雾气蒸腾，滔天白浪翻滚而下。瀑布下界白沫飞舞，一群黑鹰翱翔于漫天水汽之上。瀑布稀薄的边角露出岩石和苔藓，岩石黝黑，苔藓碧绿，一些鸟儿竟将窝巢搭在岩上，而那瀑布的中心却永远涌动着激情的旋涡，喷吐着愤怒的急流。
夕阳西下，星河低垂。今夜正是满月，良辰美景千载难逢。初升的明月轻柔地抚摸伊瓜苏河，瀑布将羊脂玉般的自己献给无垠的星空。水光溶溶，飞沫蒙蒙(左三点水右蒙)，一个孩子突然喊道：“虹，虹，快看彩虹。”顺声回望，但见急流下方，银波之上，水沫已化成霁云彩雾。迷离的水雾之中，月虹若梦似幻。它的色彩虽逊于日虹的绚丽鲜明，其神韵却更轻灵神秘。寒星和我们一道屏住呼吸，静穆地凝视着眼前的美景。
一个偶然落入世间的生命是如此之微末。让稍纵即逝的生命去感应这样的奇观，则是造化的慷慨馈赠。然而，这样的美丽真能用语言来描述吗？
当你不经意的时候，
月亮偷走了伊瓜苏的心。
在雾的飘渺中，
在鸟的私语时，
印满银色的吻。
当你呼唤的时候，
伊瓜苏已挽起月郎。
在风的牵伴下，
在光的飞翔中，
月虹起舞。
当你惊叹的时候，
月虹却悄然离去。
在星的翅膀里，
在夜的幔障下，
丢下颗颗露珠。
当你屏息的时候，
月影在夜风里摇颤。
在永远的迷茫，
在流逝的瞬间，
月虹如梦。
告诉我，
那珍珠的晕彩可是月虹的影？
那冰凌的折光，
可是月虹的记忆？
告诉我，
那大地的露珠可是月虹的泪？
那盘绕心头的，
可是月虹的谜？
去问伊瓜苏吧，
她会告诉你。
杜欣欣 记于200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