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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耶路撒冷

送交者: 菊子2004/01/22 20:3:3 [江月茶寮]



我去过耶路撒冷许多次。自己不是基督徒,不是穆斯林,也不是犹太人,所有的一点信仰,最初是毛主席语录,长到十来岁,又要反思毛主席语录了,从此,听什么人说教都是半心半意,半信半疑。剩下的,大约也就是祖母灌输的一点不杀生,不害人的信条。姑奶奶是虔诚的佛教徒,又有洁癖,每次来我们家都是欠身坐在一张椅子角上,从不喝水,更不吃饭,我们小孩子都怕她。

去耶路撒冷时总是很失落。谁去那里都是朝圣,偏偏自己是一个漠然的看客。出国后,不知有多少牧师传道人试着劝我皈依,我也还真是认认真真地去参加过礼拜,查经,探讨,心里还羡慕别人能够找到灵魂的归宿,然而,自己心里那一片信仰的圣地,却仍旧是那个模糊不清的佛,依稀带着一点祖母的容貌。

耶路撒冷是个美丽的城市。奥斯曼大帝国统治中东的时候,定过一项法律,耶城的所有房子都必须用本地出产的淡金色的大理石盖成。在热带的骄阳下,大理石奕奕闪光,一片金黄,各大宗教的神圣殿堂,掩映在阳光下的橄榄树丛中,站在橄榄山上眺望那个城市,心里能够想到的词便是,伟大,神圣。

然而,进城时,我看到的不是神灵,而是军人。飞机场,汽车站,大马路上,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而且,他们并不是戒备森严心惊肉跳,扛着大枪的男士兵都带着休假的绅士那种轻松的表情,象地中海附近的西班牙和意大利男人一样,他们个子都不算很高,黑眼睛黑头发,明目张胆毫不掩饰地打量街上过往的女人。女兵也一样,军服贴身,利索,飒爽英姿。除极少数个别外,所有的犹太青年都必须服役三年。

我的朋友,七十岁了,丈夫已经去世,我问起她的儿女,她说,老大在美国,老二打仗死了,老三在身边。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不曾消失。

还有一个朋友,她的家庭浓缩了以色列的历史:她丈夫是从 美国移民来的,她自己是从俄国移民来的,住的是以色列建国以前阿拉伯人盖的房子,那房子用大理石盖成,掩映在树林之中,无论夏天多么炎热,一进门,溽暑顿消。

他们有两个儿子。她告诉我,在老二才十个月的时候,正赶上阿拉伯人暴乱。一天,她把孩子放在阳台上,进屋拿了一点东西,再出门时,发现有两个十一二岁的阿拉伯孩子正盯着她的孩子,手里各拿着一块大石头。

一,二,三,她告诉我,她准备数到十,数到十的时候,她就要跳上去护住她的孩子。

那两块石头终於没有砸过来。但是,作母亲的,却永远要提心吊胆地防范着它们。我也是一个母亲。孩子头疼脑热,感冒发烧,我每次都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如果还要防范这些致命的石头,还有不长眼睛的子弹,我情愿,情愿不要作一个母亲。不敢,不敢作一个母亲。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战争,和平,和平,战争。我爱我的朋友们,在经历了最初的“文化震惊”后,我深深地爱上了他们的粗犷和直率,正好中和了我这个中国人的温和,婉转和息事宁人的习惯。其实,犹太人在东欧的时候,也是十分谦和的,并不尚武。二战和大屠杀把以色列变成了世界上最尚武的国家。

一个朋友,几十年戎马生涯,生离死别都成了家常便饭。他说,年轻时打篮球循环赛,头一天打赢了,晚上去摸巴勒斯坦人的营地,球队里一半人没回来。第二天比赛照常进行。“我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他笑着说。那一种从容,那一种习以为常,我心里涌起的不是对英雄的崇拜,而是深深的怜悯。几十年里,他那双手,不知道屠杀了多少阿拉伯人,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犹太战友。

我曾经羡慕过“有信仰”的人,参加一次犹太孩子的成年礼时曾经悲从中来,不知道将来自己有了孩子时能够传给他们什么传统,什么文化,什么信仰,因为自己一无所有。如今,孩子在跟前了,我突然想起从前祖母翻来覆去地叨叨的那些老生常谈,不杀生,不害人,以己度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一个犹太人,可以虔诚,慈爱,宽容,然而,一上了战场,可以不眨眼地杀阿拉伯人。一个阿拉伯人,同样也可以虔诚,慈爱,宽容,然而也会在腰里捆上一捆炸药去炸犹太人。我会告诉我的孩子,神圣,上帝,祖国,理想,信念,民主,自由,爱情,友谊,都是伟大的东西,然而,如果任何一个人让你为了这些东西去屠杀另外一个人,你一定要住手,要三思,千思,万思而后行。生命最伟大。

中国人总是吃不饱,所以见面时问:“吃了吗。”

英国天气总是不好,所以见面时问:“早上好。”

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总是没有和平,所以见面时问:“和平。”

一个没有信仰的女子,在为伟大的圣城耶路撒冷向所有的宗教的神灵祈祷:不要这多伟大,不要这多神圣。给那里的人们一点和平,一点安宁,一点平庸,一点世俗。还有,还有,还有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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