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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贴一则《阅微草堂笔记》的故事

送交者: 绘里2004/01/13 21:0:41 [江月茶寮]


若得山花插满头




题记:不是爱情,而是战争。改写自《阅微草堂笔记》中一则故事。

(一)
我叫椒树。其实我叫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我是个妓女,我早已忘掉自己的姓名。据说这份职业会辱没先人,我的确应该忘了它才对。况且我七岁那年,那个被称为爹的人,把我卖了出去,几经转卖到这,我与他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关联,自然也没有理由记住他的姓氏。椒树,这个拗口的名字,不过是那帮读书人酒后戏谑时起的。“椒树、椒树,嘻嘻”他们白痴一样的嬉笑着,我不动声色的微笑着。有什么关系呢?名字不过是一种符号。

于是他们就这样叫我。

假如真有命运的话,我这样的人,就注定要在黑暗的角落里绽放妖冶的花。偶尔想起那个把我卖出去的男人时,我心平气和,没有一丝怨愤。十七年的生活已经令我领悟到,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总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被卖出去。即使没被卖到这儿,我也会像一朵瘦弱苍黄无人留意的野菜花,在饥饿中默默挣扎至成年,然后,被卖给一个陌生的男子,躺在他的身下,听他粗野的喘息着,从我身上毫不留情的犁过去。无尽的操劳,和每年莫名其妙降临、又常常立即死去的一个个的孩子,令我在几年之内枯萎、风干……卖给一个男人和卖给许多男人,没有本质的区别。

于是我顺从的在鸨母的调教下妖冶的绽放了。我是感激她的,虽然我仅仅被她当作众多的摇钱树之一,我还是不能不承认,她是很敬业的,起码比我所谓的父亲对我更为尽职。这个年代这个阶层的女人所应当掌握的技巧,都一一获得了传授。每当我若无其事的斜偎着楼头的立柱,指尖轻触栏杆,垂下一条手绢,阳光从我身侧投射到街上,总有男人从容的或匆忙的、胆怯的或肆无忌惮的抬起头来眯着眼看我。我知道,我是蛊惑的,一如光影中摇曳的罂粟。

(二)
那个狐狸精叫椒树,第一眼望见她的时候,她不动声色的落在几袭花枝招展的衣裙之后,似乎对周围的喧闹不以为意;而当她抬起头时,一剪秋水无畏而坦诚的直射过来。我见多了那类女人,她们的脂粉遮不住的眼袋的浮肿,浑身绽放的风情掩不了糜烂的气息,职业的微笑里,闪烁着攫取和疲惫;偶有一些初流落风尘的瘦弱的雏儿,兔子一样惊慌躲闪,除了招惹我们的讪笑和王八的皮鞭之外,毫无用处——我们还没看够家里那种乏味的东西么?可是她不一样,她的目光里有微妙的迎合,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嘲弄,好像无声的问:“我是你的,可你敢么?”刺激得男人的征服欲一下子就膨胀起来。我嗅到了她的与众不同,一如猎犬对着一只狡黠的猎物,顿时兴奋起来。其他人不会深刻的察觉这一点的,因为他们都只是皮肤滥淫的蠢物,不懂真正的尤物是怎样的。而我,是真正的才子,一个注定要飞黄腾达的人。

如果要说她流露出来的精灵般的气质像谁:苏小小。

(三)
无论我多么习惯腾腾雾气的酒桌上粗野的笑声,习惯走廊两侧一格一格相对如兽笼的房间里的喘息,羞耻心,鸨母从小教我完全抛弃的东西,也会忽然在一瞬间把我压倒,尤其是十四岁那一年那一夜的痛楚,化作无休止的噩梦缠络,梦中我向着无底的黑洞中急速的坠落、坠落……惊醒时,脸颊和身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水珠。对抗着噩梦的唯一办法,就是让精神飞离自己,居高临下的观察周遭。

我最终得出结论:这是一种虚伪的生物。在青楼中,仍是区分阶层的,这是一家高级的寮子——既然已经将自己出卖,那么理所应当卖得好些。客人除了乡绅,很多都是家境优裕而附庸风雅的读书人。因为按大清律,官员是不许挟妓的,所以他们去找忸怩作态的优伶和相姑(你看,法律和他们一样虚伪)。这些人,他们不令自己的妻室学会增加智慧与性感,赞美她们因无知而生的贞节,然后无从忍受她们的乏味而逃向我们;他们在文章里唾骂道德的堕落,然后苍蝇一般聚集在我们周围。听听他们剥下面具后的谈吐,你就会明白道德是和她们的女人一样苍白的东西。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说起“道德”。为了更好的了解他们,我渐渐学会看他们写的书,而且是倒着看。但我不看同性写的书,那都是些可怜的受骗者,说着满嘴的昏话。

我渐渐成为这里的艳帜。我的智慧帮助了我,那是超出了鸨母传授的经验的东西。男人的欲望不得满足会愤怒,满足得太快又会轻忽。握不住的令他们沮丧,完全握住了也就是厌倦的开始。所以欲拒还迎是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最大技巧。他们喜欢引诱贞节堕落以证实雄性的魅力,又喜欢拯救堕落的贞节以标榜雄性的优越,所以他们最喜欢娼妓似的大家闺秀和大家闺秀似的娼妓。故而,满足他们的性欲的时候,不要忘记同时满足他们的虚荣。当我刻意养成落落寡合而非孤芳自赏的气质,楚楚可怜而又洒脱大方的谈吐,加上一点所谓才艺的点缀,成为艳帜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我决心在极短青春里纵情风月,精心的从经过我的每一个男人身上敲下些什么,等赚足了赎身的银两之后,就可以独自生活。当然,那得等我老了,老得没有了欲望,或只能接触肮脏得令我恶心的男人,只有逃离一路时。我对此时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他们把我当作玩物,焉知我也把他们当作玩物。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会定出“群芳谱”来评议我们的头发皮肤乃至下体,列出状元榜眼等名色来猥亵他们热衷的科场,焉知我们也常聚在一起嘲谑他们在床上的表现呢。偶尔会一些很年轻很干净的男人,更能够令我兴奋,真真假假的喜欢上几个月,弄点哭哭笑笑的游戏,过后也很可回味。至于鸨母欺骗新来的女孩儿们,抓准机会,挑个好人家“从良”,就是去充作姬妾,那不过是由无数人的玩物又归作一个人的玩物,变化仅仅是更不自由而已。或是那些半老的妓女,带着一点钱财找个干瘪的底层男人嫁了,换得“某门某氏”名分。如果我有钱,又何必替自己捧出个大爷来伺候?只是我也明白,男人是不会容许我这样低贱的女人靠着肮脏的银子摒弃他们的存在而舒适生活的。但我可以暂时不必想这个问题:我还年轻。

(四)
我试图多接近那狐狸精,可是我囊中羞涩。“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我虽中了一任乡试,两次会考却都在孙山之外,又不肯纳银选官——也纳不起,只得蹉跎。我知道自己断非池中物,终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可家里那黄脸婆,已经开始给懒懒的嘴脸看了,将来我也给她一个马前泼水!北里游冶,乃是才子必修的功课,她懂什么。我只好在他们到妓院会文的时候,凑了过来,或是跟着豪绅,打打秋风,权充篾片。随他们耍我、笑我、嗔我、厌我,我安之若素,韩信尚受胯下之辱呢。老鸨和这些小娘么,见风使舵,也跟着不阴不阳的来几句。有眼无珠的东西,不识韦皋是贵人,嘿嘿,这笔帐,自然有讨回来的时候。

奇怪的是这狐狸精从来没有流露出这样的神色。她对我和对任何人一样,若即若离,不冷不热。我注意到,每一次在她一颦一笑,逗得满座神魂颠倒的时候,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她冷冷的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们,也看着她自己。

认识她愈久,那种紧绷绷的欲望愈加强烈。独独对着她,我居然自惭形秽了。

(五)
我注意到了他,那个落魄“才子”,穷孝廉。他是满座耍笑的对象,因为他总是来这蹭吃蹭喝蹭嫖。人到了蹭嫖的时候,也真比被嫖的还落魄了,应伯爵似的,全无廉耻——我们娼家所谓廉耻,自然是以银子衡量的,掏不出银子来的,就是最无耻的。他一般总是笑,可有一次我无意中转过身去,忽然发现他的眼底有阴戾的鬼火扑腾,一闪又消失了,不觉一惊。

所以我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的,人在江湖,总得留一分相见的余地。

这日午后,那群小蹄子又无事可做,聚在一处耍笑,把瓜子皮吐得满处乱飞。不得已放下看一半的书。但我已经很懂得隐藏自己的轻蔑,不与小人作对,这是我的原则。一个新来的丫头片子,忽的提到了他,鲜红两片薄唇上下翻动,笑得前仰后合。也许是午后的阳光有点燥热,令我一时烦躁起来,冷冷的说道:“你怎知此人真是穷骨头一世不得发迹?”小蹄子们一起放浪的笑了起来。先的那个说:“是是是,那你对他好点,将来他发迹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你回去做夫人。”我不由有几分气恼,低笑道:“看着吧。”

我忽然想玩一个游戏,若世间真有造物,那它真是昏愦不堪。让我在他身上来玩一次造物的把戏,或许我做得更好。

(六)
椒树忽然对我亲热了起来,我又惊又喜。揽镜自照,只觉镜中的那个人玉立渊持,比往日自是不同。没想到,风尘之中果然有识英雄的巨眼。她是红拂女,我就是李靖;她是苏小小,我就是鲍仁。

只要安排得开,她开始主动招呼我单独去闺房小酌。她已是此处的艳帜,老鸨也要让她三分,虽然十二万分不情愿,但椒树从不得罪其他重要客人,也不曾误了为她大把大把的搂钱,只好由着她。我一发的感激涕零,那些都是她的衣食之主,她是不得已和他们应酬的,我却无可供奉妆台,足可见她对我乃是一片情意。
每当她掩上门,转身对我妩媚的一笑,我已是神魂俱荡。她的聪慧简直无法言说,更妙的是她善于倾听,任我絮絮不止,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无限耐心和乖巧,偶一顾盼,却是霎时光彩流溢,好似说:“嗯,我都明白的。”哪怕彼此一句话也不说,也是好的。她斟酒的姿势甚是优雅,准准溅落在眼前细白瓷的小盅里,一丝不溢,而后放到我胸前,静静的看着我,我不觉中已是一饮而尽,每每至于沉醉。

她赏识我啦,她赏识我啦,每次回到破旧的屋檐之下,我都有一种忍不住要欢呼的冲动。旁人的冷眼嘲谑,再也算不了什么。我对着落满尘灰的桌案和灯檠,忽然有了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激情。
我,我,我要征服她,我一定要彻底的征服她。

(七)
我忍不住笑出声,当我难得能把自己独自反锁在房间里的时候。这个傻瓜,我不过对他稍稍假以辞色,他就激动得要哭出来。他还以为我是真喜欢上他,把他当成了马周郭威呢。我会爱上他么?不会,永远不会。我的心早已如冰似铁。这世间没有女人真情的容身之处。可怜的杜十娘啊,真是第一等愚昧的女子,她难道真是爱上了李甲吗?不是的,她只是一意从良,以为非如此不能完善道德,以为非如此不能过正常的生活,挑李甲这懦弱的东西来做终身可托的主人而已。一旦发现所托非人,只该速速壮士解腕,却把自己的身体和珠宝一起沉入江底,蠢材,蠢材。唉,她是绝望了。若不抱希望,又岂会绝望?又据说李娃拯救了一个人才,得到的报偿是当上了夫人,哈哈,这也能信?有情有义的嫖客,只得一个王三官。当他中举回来得知苏三已被卖掉,第一句话问的是卖作正妻,作偏妾,听说是妾,就痛骂王八不仁。丫头在一旁说嫁了还疼她做甚,他不语落泪。他是真疼她,怕她受苦啊,哪怕她不是他的了。这是才是爱,不是攫取和占有。他去考试的那一刻,只是为了做官能把她找回来,他不嫌弃她……可是这又能怎样?他还不是要屈从周围。两不嫁娶的誓言,终究是落了空。可怜苏三出了囹圄,入得门去,口称“奶奶”下拜,“奴是烟花,出身微贱。”……椒树宁可坦然冶荡下去,也断不做这样丑态。

我知道他这两日在转着什么念头,更令我发笑。然而我装作不懂。这一样本事,是万万不能没有的。男人最恨拆穿他们心事的女人,只希望你无限崇拜他们。

(八)
终于又等来了一个夜晚。几句笑谑之后,椒树忽然正色道:“秋闱之期不远,你没有一番打算么?”这戮到了我的痛处,我强笑道:“家无担石之储,还提什么进京赶考。”椒树默默地开了一个小匣子,取出几锭银子,递给我,说:“拿去,聊充膏笔之资,和家中的薪米。”我铁青了脸,哆嗦起来,感激又仇恨的盯着她。她坦然的回望我。僵持了几秒,她笑了,似嘲笑我也似自嘲:“懿妇失节,不如老妓从良。你将来考中了,不也就‘一床被遮过了’么?谁记得你找妓女拿过钱?老婆孩子饿得嗷嗷叫,不见得比这更光彩。”我嗒然若丧。她趁势将银锭轻巧的递在了我手里。

我拿走了银子。她的话虽刻薄,却也有理,英雄不怕出身低,等我为官一方手握权柄的时候,谁人敢议论过往。何况她不过是渐渐落入我觳中的猎物,将来多宠她一点就是了。回到家,我把银子轻蔑的丢在那黄脸婆的面前,她黯淡的眼睛就放出光来,然后低下身子,默默的拾了起来。我哈哈一笑。一种尖锐的刺痛使我迫不及待的想做点什么。

(九)
我又一次笑出声,因为他看到那几锭银子时那种仇恨得要喷出火来的神情。拿着妓女的夜合资读书养家,是不是把他仅剩的良好感觉全扫到了地上?那为什么又接过去了?因为我给了他可以接受这种施舍的理论。可怜的人。我又一次印证了,世界上本无什么原则,有的只是条件。人是多么善于自欺的动物呵。

(十)
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椒树和我浅酌几杯之后,忽然温柔的一笑:“今晚,就留下来吧。”而后静静的低下头去。我的血液一下子全冲上上来,不能置信的看着她。我犹豫着,既欲立即扑过去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又有一种冲动,想去跪在她的脚边,以至于一时竟动弹不得。她把自己掩在粉色的半透明的幛子之后,轻巧的褪去了纱衣,就让它沿着颈后那道优美的弧线滑下来。我看到了她的侧影,窗外的那颗不知什么名字的树开花了,散着浓郁而怪异的馨香。月光从窗子透进来,蹭得她的肌肤晶莹透明。我想要说几句俏皮话:“‘月明林下美人来’,殊不知月下美人裸裎肌肤最值得细细玩赏呢。”只是喉咙干涩,咕噜一声,到底没有能够说出来。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微笑。我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

我筋疲力竭的瘫在她身上,哦,她的身躯柔韧而温暖,恍若地母,可承载人生一切苍凉。我忍不住又去吻她饱满的胸膛,她轻笑了一声。我忽然伏下去,象孩子一样的哭了。她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轻轻的抚拍我,亦如对一个孩子。

良久,我大声说:“椒树,你等我,我一定……”她伸出了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我唇上,不让我说出来。也罢,等明天吧。我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

(十一)
她坐在镜子前面梳掠着如云的鬓发,容光照人,不可逼视。我痴痴的看了很久。直到她喊我过去,又从小匣子里取出一包银子。我感激的说:“椒树,你等我,我一定会功成名就,给你赎身,把你接回家——我发誓!”然后我紧紧扳住她的胳膊。我本来以为她会嘤嘤哭泣,投入我的怀里。可是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嘲弄的光芒,慢慢的说:“娼家最不值钱的就是誓言,我十四岁开苞,妈妈就告诉我,谁信诅咒发誓,谁天诛地灭。”我顿时怔住。

松开手,咽了咽唾沫,我又说:“椒树,你是苏小小,慧眼识人,我就是鲍仁,我不会辜负你的……”,她打断了我的话:“我是苏小小,你是鲍仁?等你金榜题名,回来风风光光的葬我?”她轻笑一声,又道:“我不想当苏小小,我活得很有滋味,不必上天成全——除非你七八十岁登第,那也许赶得上。”我狼狈万分的说:“不不,我说错了,椒树,我不开玩笑,我一如意,就把你接回家。”

她起身,走到窗前,拂开帘子,清晨的风透了进来。她回过头来,又笑了,神情愈发不可捉摸。“接我回家?做什么?你当了官,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我当夫人?”

我又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收录后房,有我的宠溺,不是她最大的福份了吗?这个女人竟然想当正室?犹豫了片刻,我结结巴巴的说:“椒树,我们是不同的,如果你想,我……”

她不客气的打断了我:“我想?你想,我还不想,那算怎么回事呢?特意找人来夸你不忘恩义,竟然慷慨大度到娶一个妓女?”我无言以对。

“何况椒树天性冶荡,必不能做良家妇。弄到那不见天日的后院幽闭一世,椒树情何以堪?”我讶异的抬起头来,她嘿嘿一笑:“除非你学韩熙载的‘自在窗*’,你能么?”

不对,太不对了,这一幕全部不是我的想象。昨晚我怀抱里的那只羔羊,转瞬成了这凌厉逼人的狐狸。我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她忽然换上温和的口气说:“你不必多想,我资助你,是不信你象那群小蹄子嘴里一样一辈子没出息。你成了名,我自然是高兴的。与其结爱成仇,何如各留不尽余地,做日后怀想呢。”

她把鬓脚垂下的几丝乱发抿了上去,一边说:“吴大少爷今天来接去游湖,我走了。”

我呆呆看着她袅袅的走了出去,想起“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著衣裳”之句,恨得一掌击在茶几上。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转念一想,我不由得笑了。这不过是一时耍笑而已,她就不怕自己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庭冷落鞍马稀么?她这样优雅的女人,不可能甘心嫁做商人妇的,除了我,什么是她最好的归宿?我不信她对我无所求,她只是还拿捏不定而已——我会让她求我的!关键的关键,是秋闱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扬眉吐气,尽在这一刻了。我不觉捏紧了拳头。

*注:南唐韩熙载,后房姬妾数十房,室侧建横窗,络以丝绳……旦暮亦不禁其出入,时人目为“自在窗”。或窃与诸生淫,熙载过之,笑而趋曰:“不敢阻兴。”或夜奔客寝,客赋诗,有“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著衣裳”之句。

(十二)
苏小小?是,把青楼的美发扬到了极致的,就是苏小小。她太聪明,对于她,青楼就是净土。然而她宁愿自己二十岁以前死,把这当作上天对她最好的成全,证明她还是害怕,因为容貌是她取悦于男人的资本,失去了这资本她毋宁死。然而若是彻底不为男人而活,容貌亦没有价值。千秋身后名,不如眼前一杯酒。我不是苏小小。

赎身?以恩结爱,是最凄凉的幻想。我不会这样傻。我只有自己。

(十三)
那两株特意移来的花树的香气熏染了整个夏日黄昏的院落,我独自坐在树下,啜饮着一小壶茶。谁都知道这时候是绝对不能来打搅我的。那浓郁而怪异的馨香,使我沉浸在许多年前那个夜晚,浮荡着莫名的感伤。

“老爷”,管家小心的喊了一声,我恚怒的抬起头来,“阿福回来了。”
我震了一下。“叫他过来。”
“怎样?”
“老爷……”

从他的表情我已经知道了答案。十二年了,每一年我派出的家人总是在一个固定的日子出现在她面前,也总是问她同样的一句话。她也总是一成不变的回答,我想象得到她脸上一成不变的讽嘲的笑容。

羞辱和懊丧袭来,令我遍体针扎一样难受,随手把滚烫的茶盅砸向阿福,他被浇了一头,惊惶的曲着身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挥手让他走开。

是后悔了。十二年前,我第一个想与之分享狂喜的就是她,然而我硬生生刹住了脚步。我知道所有屈辱已告终结,从此扶摇直上,我的身份已和她判若云泥。出于莫名的骄傲和快意,我慢腾腾的回乡祭祖置业访友,直到赴任之前,才命令心腹抬着小轿,带上两千两银子,去接她。谁想,家人回来的时候满脸古怪的神情。原来她在众人簇拥下走出,只随手拨弄了一下银锭子,一声轻笑:“恭喜你家老爷。从前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至于赎身之议,再不必提起。若是他实在过意不去,权当放债吧。我前后共借给他一百一十三两银子,就收十倍利息,余下的八百八十七两,你带回去。”轰动全城,传为笑谈。

我恨极了这狡猾的女人,只能匆匆赴任去了。从此后,无论浮宦何处,每年我都准时派人去问她同样的一句话。那是我在远处提醒她:又是一年过去了,你又老了一岁,这条路走不长了,还是老实的顺从我吧。我很有耐心的和她展开拉锯战。她的音容体态在我记忆中渐次模糊,如果说一开始还是出于对她难以割舍的欲望,后来就纯粹成了一个目标:得到她,占有她,蹂躏她。当我从尔虞我诈的明争暗斗,觥筹交错的虚伪应酬和鸡毛蒜皮的无聊庶务之中暂时挣脱出来,深夜一片静寂,这念头每令我几欲疯狂。我终于是明白:假如不能征服这个女人,堆砌的功名利禄,对我都不再有意义。年岁愈深,心中愈是透彻。

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懊悔过,假如那天我就此奔她而去,也许一切会有所不同,这念头怎样令我焦灼,不敢去触碰。然而因为那一日我没有亲自去,从此也就无颜亲自去了。况且我又疑惑,这同样无法打动早成了精的她。我无奈的把这场战争持续下去,幻想她年华渐老,总有害怕心软的一日。可我又怀疑真如我所愿后该如何对待她。

我陆陆续续听着家人的报告:椒树哪年被评为花魁,哪家公子为她散尽万金……直到十二年后,渐渐门庭冷落。没有想到,她依然如此坚定残酷的粉碎了我的梦想。

我等来了机会,衣锦还乡。站在城外高山上俯瞰,十二年浑如蕉鹿一梦,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我屈服了。我决定避开众人,悄悄去找她。

(十四)
故人来访?我浮起浅浅的笑意,我们的“故人”太多,无从记忆……我知道,我的风月生涯到了该画上句号的时候了,我并无遗憾。过些日子,悄悄离开脂香粉腻的小巷,到故乡虎丘寻一处幽静之处,开始漫长的余生。我留恋的巡视小小的庭院,一片寂寥。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繁华散尽,正该如此。此外,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东西。

……是他?纠缠不尽的十二年,远处始终有他的眼睛,忽闪忽闪。只是他竟然自己来了,略略出乎我意料之外。隔着晃动的珠帘,烛台映照着十二年岁月刻下的沧桑,他沉静的坐在那儿,浑不似当初的跳脱。一时有些踌躇,末了又自嘲的笑了。有相见的必要么?我迅速的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命人拿出去给他。

或许,现下有他在,可以使我不受打扰的生活。这是他唯一能给我的“报答”。他会懂得我的意思。

(十五)
帘子底下缀着的珠子丁丁作响,此外再也没有任何的声息,我困惑的拿起那张薄薄的花笺。只一眼,我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我知道,我始终无法征服这个桀骜的女人,多年以来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猎物追捕,希望把她驯伏得绵羊般温顺的蜷在我脚边,但现在我可以用强力来占有她,却永远无法达成这个梦想。她施舍给我而我无法回报的恩情成了对我强有力的嘲弄,我只有背负着这个嘲弄,一直的背负下去。她将终生占据我的心灵,我忽然重新涌动了那种特异的温柔的情愫和对她的膜拜,一如那天晚上,我孩子一般的伏在她胸膛上哭泣。

为什么我曾经愚蠢的坚持想把她变成必将被我厌弃的庸常女人?这样不是更好?那种欢喜而又凄凉的感觉支撑着我哆嗦的走了出去。

(十六)
隔着帘子,我看着他的身影渐远渐去。这是他为官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找我。

帘子底下坠着的珠子丁丁作响,梨花木桌子上,那张纸斜斜的搁着,有一滴水痕化开来。一滴酸楚忽然也在我心头化开,不,不是懊悔或遗憾,这是我所能选择的最好的结局。只是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他伏在我的胸口上哭泣,一如孩子。

我把它揉作一团,轻轻弹了出去。那上面只有淡淡的两行墨渍。“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窗外,那株花树又开始纷纷扬扬的下落。秋天到了。我知道,这场战争,终究是我赢了。

虽然多少有点凄凉。








遥远的故事——关于《若得山花插满头》
这篇小说是用去我最长的时间的一次,不知是因为气力衰竭,不能似从前一气呵成,还是对它过于经意。每一次只写一小段,长的上千,短的只有一百来字。更好笑的是,当我写到开头第二段的时候,就已经把结尾写好了,因为这是一个从开头就注定了的无喜无悲,亦喜亦悲的结局,我对此了然于胸,反而是这过程中的每一步,颇费踌躇。

我是不会写小说的。我总也放纵自己的感觉,所以去涂抹些闲庭信步似的散文,我缺乏想象也缺乏建筑师一样的结构本领。只是出于对那些遥远的故事的喜爱,忍不住把它们用我的感觉来还原。这一篇,起初就叫“遥远的故事”。记得看梅特林克的《青鸟》,第三场《思念之土》,蒂蒂尔去世了的爷爷奶奶说:“我们一直呆在这儿,等活着的人们来看我们……来的次数这样少!”“每次你们想念起我们,我们就会醒过来。”当时非常非常的触动我。在思念中重生,何等奇特的想象。每一次我也任由自己信笔写去,她们的精魂藉此重生,说出她们想说的话,仅此而已。

是的,思念。时光湮没了多少新鲜生动的面孔,仅留下淡淡的墨痕。我思念她们,我思念那些聪慧而不幸的女子。我们渐渐忘却了从前女子身受的惨痛,那或许是我们的幸福,可是每当我信手翻阅着那薄薄的一页页纸,为什么仍然会有许多的愤怒悲凉抑制不住的涌了上来,令我窒息,令我坐立不安?时光亦将渐渐湮没淡淡的墨痕,可有一些东西,永远不该被遗忘。

《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原文是这样的:“同郡某孝廉未第时,落拓不羁,多往来青楼中,然倚门者视之漠然也。唯一妓名椒树者(此妓佚其名,此里巷中戏谑之称也)独赏之,曰:‘此君岂长贫贱者哉!’时邀之狎饮,且以夜合资供其读书,比应试,又为捐金置装,且为其家谋薪米。孝廉感之,捉臂与盟曰:‘吾傥得志,必纳汝!’椒树谢曰:‘妾性淫荡,必不能为良家妇。如已持箕帚,仍纵怀风月,君何以堪!如幽闭闺阁,如坐囹圄,妾又何以堪!与其始相欢合,终致仳离,何如各留不尽之情,做长相思哉!’后孝廉为县令,屡招之不赴。中年以后,车马渐稀,终未尝一至其署。”纪昀最后评价道:“亦可云奇女子矣。使韩淮阴能知此意,乌有鸟尽弓藏之憾哉!”也就是说,椒树是“识相”的,懂得“功成身退”,所以值得把她当作奇女子写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她造就了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有女子牺牲自己去造就所爱的人,以期待分享他的成功与荣耀,然而她竟能够毅然放下了对她的造物的所有幻想,清醒而果断的放弃,才堪称奇女子。选择放弃,乃是为了尊严。一个妓女有什么尊严?是,对着其余的人她可以毫无尊严可言(虽然那也不是她的过错),但独独对着他,她不能没有尊严。只要看一个“招”字,就会明白椒树为什么会“终未尝一至其署”了。多年以前看《金云翘传》的时候,觉得王翠翘最后和金生结婚而拒绝性生活,是矫情,是作者强加的、对她丧失“贞操”的奇特弥补和惩罚,然而渐渐的就明白了那是怎样惨痛的真实:沦落风尘的她可以被任何人蹂躏,甚至她也曾用性的武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独独对着她唯一真心爱过的人,她只能以这种方式来保存最后一线自尊。

从始至终,不是爱情,而是战争,争夺控制权的战争。谁不爱,谁才有最后的胜利。生活在被出卖、被欺诈之中,如何能够奢谈爱情?那样聪慧的女子,把世事和人性解读得太透彻,所以不敢爱,不能爱,不屑爱。她无法得到真正的爱情,也就拒绝虚假的幸福。爱情中唯有一定程度的放弃自我方能幸福,可是除了自己,她什么也没有,她的似水柔情终究不能够展示于污浊尘世。
我说的是她,也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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